第112章 绛都春
天边堆积着大片火烧云,暮色降临之前的最后一丝光线也即将坠落。
瑰丽而斑驳的日色映出须纵酒分外错愕的脸色,他难以置信地抬起手掌左右前后反复地看着。若不是他心里确定自己没有动过手,否则这种情形下连他本人都只能恍惚间觉得是他自己一掌击毙了这假冒清玉宫弟子的魔教中人。
他对身边浪潮般的责难充耳不闻,定了定神准备上前仔细查看那弟子的尸身。
此时殷梳也纵身而至,一剑划开阻隔的层层人群落在他身边。
她拉着他,感受到他掌心透出的微微凉意,关切地问:“敛怀,你没事吧?”
须纵酒摇了摇头,他反手握住殷梳的手,在她手背上暗暗点了两下。
她微楞,抬头对上他忧心忡忡的眼神,他快速朝她做了个无声的口型:快走。
方才众门派劈头盖脸的围攻没有伤到她,但此时此刻却令殷梳再难忽视胸口的隐痛。须纵酒从来都光风霁月,是她的存在成为了他唯一的瑕疵,才会令他遭人算计至此。
她耳边斥责须纵酒的声音逐渐变得不堪入耳,甚至明里暗里开始往丘山宗主身上引去,她不甘心极了。
殷梳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好言好语朝众人开口道:“诸位冷静一下,请你们好好想想,敛怀怎么可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动手?必然是有人在里面做了什么手脚!”
可是众人根本听不进她的解释:“我们这么多人亲眼所见,怎么不可能?”“你非要说是有人动了手脚,可这能是怎么动的手脚?”
“我没有动手杀他。”须纵酒沉静的声音在一片讨伐声中显得突兀又孤独,但坚定又清晰。
殷梳蹲下身,仔仔细细查看着尸身。她略一迟疑,抽出软剑在他心口掌印上轻轻划开一道口子。
周围人见她动作阻拦不及,刚准备开口痛斥她,但下一秒目光都凝在了殷梳划开的伤口处。
只见从尸身心口掌印中,竟流出了黑色的、粘稠的血。
殷梳站起身,示意所有人都看向这里:“诸位请看!他根本不是中了什么掌法,而是中毒而死的!”
门派中人面色有些惊诧,半信半疑地相互对视了几眼,才有人开口问殷梳:“天下哪有这样的毒?”
殷梳也有点意外,但天下间确实是有这样的毒的,湮春楼就是研制各种毒物的行家。只是这款毒在湮春楼的诸多作品中显得并不是那么出彩,中毒者皮肤接触到毒药便会暴死,死后尸身上会留下毒物接触过皮肤的痕迹,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并无什么实战的用途,若不是见到这个手印她一时间都想不出还有这个毒。
听完她的解释,门派中人一脸天方夜谭般的表情。胡帮主率先不解发问:“这又能说明什么?”
还不待殷梳开口,周遭门派中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先不论死因是中毒这件事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这也不能证明什么啊!”“这还是只能是须少侠对他下的手啊!”“是啊,我们这么多眼睛看着,也只有须纵酒对他有动作,不是他是谁?”
殷梳气得抽了口气,她恨不得掰开这些人的脑袋看清楚里面都是些什么东西,她又反问:“如果敛怀真的动手,都当着你们的面了还多此一举下毒干什么?这不很明显是有人借这种毒嫁祸给他,让你们以为是敛怀在灭口吗?”
沉默许久的万钧此时开口:“假设你说的都是真的,但我们在场谁还能用出这种魔教的毒物?
万钧眼神滑过在场若有所思的众人,最终不出意外地停留在殷梳身上,缓缓地指向她:“只有你!”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定身术,将殷梳钉在原地,令她神思都倥偬了一瞬。她早就应该能猜到的,他们兜兜转转绕来绕去都是这一个目的,就是让她成为众矢之的。
“只有两种可能。”万钧死死盯着她,毫无片刻迟疑地说了下去,“一,这个毒是你给须少侠的,是他下的毒,他为了袒护你而杀人灭口。第二,是你下的毒,也是你嫁祸给须少侠,然后你在这里贼喊捉贼。”
其余人仿佛恍然大悟,纷纷附和:“对啊,还有谁既会用这种毒又有机会对他动手的?总不能是他自己吧?”
听到这一句,殷梳更觉得好笑地弯起嘴角,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搞这么复杂?”
人群中她又和万钰彤四目相会,她目光盈盈看着她,像包容怜悯着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又仿佛一切她都了然于胸。这道目光曾经能宽慰她的焦躁不安,如今只会令她如芒在背。
她开口了:“你当然有你的目的。”
门派中人屏息静待着她的下文。
万钰彤走到他们面前,她的目光轻轻扫过躺在地上死不瞑目的那弟子,眼中似乎快速闪过一丝怜悯,但片刻后便辨不出任何情绪。
她抬起眼,直直地看向殷梳,开口:“当初离开临安的时候我们虽然就已经知道了你来自湮春楼的身份,但那时我们观你言行,是真的相信你是真心想相助于正道。即使后来你里应你们教主做出了那么多事情,我们都情愿相信都是巧合,都一直想不通你为什么要那么做,直到刚刚我终于想明白了。”
说到这里她话音一顿,转而向须纵酒问道:“须少侠,你记不记得我们在大峪港见到的那个在二十年前平陵山一战中幸存的林大哥?”
须纵酒面沉如水,不作表态。
万钰彤便自顾自地回忆了下去,她面朝众门派似有意向他们解释她所调查到的二十年前平陵山一战的情报,她说:“我们查到当年绛都春祁氏被群雄围攻,尽数覆没于郸江峡谷。我们在大峪港找到的那个林大哥便是那一战的幸存者,他对我们说当年是一些祁姓的大侠救下了平陵山附近普通百姓的性命。”
这一语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怎么可能,当年绛都春勾结魔教对药谷下手,郸江峡谷一战为的是剿灭这些谋夺邪典的妖邪之徒,怎么万大小姐反倒说查出是祁氏的人护住了平陵山的百姓?”
有人存疑:“万大小姐不会是查错了吧?”
人群中也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般小声嘀咕:“之前不是证实了殷氏根本没有背叛药谷,搞不好这绛都春也是被冤的……”
万钰彤好似全不在意他们的这些疑惑,也并不打算为他们再多解释,只是径直说了下去:“那个林大哥也告诉我们,当年有一对祁氏的夫妇身死后留下了一个孩子。我们后来又在郸江峡谷深处遇到了一些当年幸存的村民也这么说,他们还说那个孩子极有可能被当时剿灭绛都春的武林中人带走了。”
门派中人听得心急,催促问道:“这又有什么关系?”
万钰彤神色凝重,仿佛对接下来要说的每个字都不敢怠慢,她看着殷梳,一字一句开口:“那一日在大峪港,你进到屋内让林大哥见到你时,那一刻他突然发病癫狂、反应极其激烈。那时我并未将此放在心里,直到现在联系发生过的一切才想明白,当年的那个遗孤……就是你!”
殷梳紧紧盯着万钰彤,她脸上没有显现出任何表情,看不出她心中是否因这番话有所波动。
万钰彤面上的笑意也完全消失了,她眼神都是冷的,继续道:“你的父母死在郸江,死在门派围剿中,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给他们报仇!”
这一番话有些骇人听闻,但若是去细想便又会发现这一切的恩怨错对一时无解,根本区分不出究竟何为始、何为因。
在场门派众人中还算得上有心性的人如胡帮主,一时间也难以评论,说不出话来。但对更多的人来说,这却是一个绝好的话柄。
周围立马就有人带着几分肉眼可见的兴奋激动地指着她怒斥:“真是没想到,你这魔教妖女还有这样隐秘的出身,这下你还要如何抵赖?”
心思更活络一些的人轱辘着眼珠子,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一般跳了起来也指着殷梳朝众人大喊道:“既然是这样,那方才万三哥说的那两个推测也都完全合理了!这妖女怨恨当年参与围剿的门派,所以设下毒计在郸江害了他们!现在也处处针对,想加害于在场的诸位,在这妖女的心中,武林正道所有的人都是她的仇人,这常乐宗自然也不会例外!”
他们又跑到须纵酒面前,对着他言语撺掇着:“须少侠啊须少侠,你可怜这妖女,但她对你全然都是精心计算的利用。如今眼看着她奸计即将达成你对她没什么作用了,也不肯放过你,还要暗中用毒反咬你一口,当真是心如蛇蝎!”
这时已经入秋了,纵使还有半垂在天幕上的夕阳,殷梳也感受到了刺骨的寒冷从裸|露在外的皮肤渐渐蔓延到了全身。
今日在这里发生的这一切早已远远超出她的预料,她其实自己也并不能肯定自己究竟是不是他们口里的那个郸江遗孤,但万钰彤言之凿凿,其余门派中人也如此快速自然地将这个故事描绘得有声有色,全须全尾。
这一切环环相扣,层层递进,堪称完美,这个局真的太完美了。
她下意识地马上就转头看向须纵酒,只见他没有看着任何人,只是目光平举着看向烟波浩渺的山林。似在认真分辨这些人的话,眉目间隐约可见倦色。
她心中没来由地恐慌了起来,这些前因后果被这些人这么拼拼凑凑地串起来已经变成了一个这般无懈可击的故事,她自己都难辨真假。那么敛怀会不会有所动摇,他会不会就这么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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