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鸣叫的夏蝉
他一直搞不明白的一个问题是城市里怎么会有夏蝉呢?
这贫瘠的地方哪会有那么多的泥土供它们生长。它们栖息在树枝上放肆嘹亮地鸣叫,怎么能穿越一重又一重隔断阻挠在周围的“巨人”?还有哪些融于无形无影之中的纷乱驳杂的机械波,也在影响着它们生物的求偶声在干燥灼热的空气之里自由轻灵地振动,传播。
它们应该于城市里绝灭踪迹的,李翌想。可在他头顶使劲儿嘲笑他有这愚蠢想法的正是那干脆的叫唤。
我只是做了一个理科生应该做出的推测而已。他坐在发烫的石头上,顾不上屁股的不适感,伸出食指刮刮额头脸颊上的汗水,顺势洒在树根上,像是要好心地给它施点肥似的。
习惯用真实的逻辑来推理的准大学生连素日里的思维都具备了惯性,高考的余音袅袅,还不忘在他身上盘桓一段时间。不明真相的人还会被其知识的荣光所折服,叹服于他脑海中如江似海的高深智慧呢。
大多数人都对自己的错误视若无睹,于是我们就只能通过他们被识破后的脸红来判断了。可是伏天里的燥热逼出来的汗水浸润得李翌的双颊红彤彤的,他的害臊正隐匿其中,外人无从得知。
“它们太蠢了,绝对是。它们可真蠢!”他在思想里自我辩白,“明明知道城市里找不到配偶却偏要来这儿。谁都喜欢农村里的花花草草,不是吗?那里连空气可都是甜得腻人的呢!”
李翌在树荫下歇息得差不多了,呼吸顺畅下来,抬起头在枝丫间找寻那只聒噪的单身汉——youdeserveit,他幸灾乐祸地咒骂。这单身汉已经悲惨地叫喊三轮了,蠢到不知道换一棵更大更挺拔更美丽的树。噢——第四轮又开始了。
“你就不知道多走几步换个地方吗?”女孩的抱怨怏怏地顺着热风传来。他抬头看见表妹打着一把遮阳伞,躲在投射下的阴影里,女孩身穿超短裤和一件印花t恤,脚上踩着一双人字拖。裸露出的雪白肌肤像是能反射阳光,使他一时之间忘了回话。虽然她的穿着很凉爽可人,但等她走拢,仍旧可以发现她鬓角的碎发被汗水黏住了。“那边有个湖,湖边有个凉亭。离我家也更近啊。”
“哎——我实在是走累了。再多走几步会要了我的命的。”他龇牙咧嘴地叫苦。“我发觉我中暑了。”
“快跟我走吧。”表妹在前面引路。
“哎——你不帮我拿点东西吗?”
“你让你妹妹帮你拿东西?”她扭身过来惊诧地望着他,“你可是一个男子汉,而且只有一个箱子和书包,是你的箱子重还是书包重,需要你的妹妹给你帮帮忙呢?”
表妹犀利的言词让他无话可说。他默默地拉着箱子跟在后面,刚一见太阳,李翌就像是一只怕光的吸血鬼,哇哇大叫起来。
“帮我遮遮光总可以吧?”
她走回来几步将伞举在他头顶。“不行,你比我高一大截,我举起不舒服。”
“我来我来我来。”他左手拉箱子,右手举伞。
“你要是有女朋友的话,你这样举着伞就被骂了。看看地上的影子。”她伸手掰过遮阳伞,使伞倾斜了一个角度。“有风度的绅士总是会处处为女士着想的。”
“你嘴巴好毒啊!”
“你不是一个绅士!”
“我这样走路别扭。”走了一段路后他说,“换个位置,我俩。你到我左边来,用右手拉箱子比较正常一点。”
她转移到左边。箱子卡在中间。“其实不如你到我的右边来。这个方案看似你吃亏实际上对你更方便。你看,你现在不好交换行李箱了吧。”
他略微有些笨拙地给箱子换了个位置,不过中途倒了一次,还磕到他的小白鞋上了。可他没在丢脸地叫疼。
“你高考能考上一所985吗?”
“你开玩笑吧!985高校都考不上,我不混了。”
她没有接话,趿拉着人字拖默默地走了一段路。
“你来我家干嘛呀?不在家里好好享福。”
“我提前来这座城市熟悉一下,毕竟今后七年的时间里都得待在这里。”他回答,“再说,是你妈妈让我来指导指导你。我想这是应该的。”
“我还以为你是专门来消暑的呢,没想到还带着重大的任务呢。你就这么有信心考上那所大学吗?”
“那是当然了。”李翌自信地仰着头,只是被汗水浸湿的头发乱糟糟地招摇的样子使人并不以为然。“我肯定可以上线的。”末了,他嘴角挂起一抹奸笑,找出一句话来:“你活在我的影响之下是不是特别的有压力啊?”他不知道他咧嘴笑的相貌很讨人嫌。
“我可从来没这么想过,是我的父母在一边干着急。好像学历很重要似的——”
“学历当然很重要啦,那是我们身为学生能证明自己能力的唯一方式。谈个恋爱这么简单的事儿,青春期里谁都可以干。”该他反击了。
“他们在意的是面子。”表妹表现得有些慌乱,接着颇为恼怒地发话。“女儿十六岁早恋像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一样,他们羞耻得不敢提起,要是考上国内著名高校才有笑容到处骄傲地吹嘘,接受别人的恭维逢迎。可耻……”
“嗯,你说得有道理。”
表妹侧过脸讶然地盯着他一本正经的表情。她立马厌嫌地扭过脸,抬手捋捋散乱的湿发,鬓角析出的盐渍让她感到些许不舒服。
“我说得有道理吗?”她若有所思地低声重复一句。
“你的父母没在家吗?”表妹陈思君的家境富庶,一家住在一片高档小区里。正如路上所见,小区里有个不大不小的人工湖泊,葱郁的植被点缀其间。六月中旬的午后路上罕见几个行人,便得以造就成一个闲适安静的环境,绿叶湖水也恰似在午睡,为傍晚后的狂欢做准备。
“还没下班。”
进到表妹家里,他再一次不露声色地在心里赞叹一句,为这将近两百平米房子的精致装修。“今天是周六,也要上班吗?”
“我周六还要上课呢。”她带着些怨气,看了看时间,然后开始收拾东西。
“正常,我也是这么过来的。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他嘲弄似地回答。“你下午几点上课?”
“两点,6点下课。不上晚自习。你今天下午就自己一个人在家里玩玩吧,这么热的天估计你也不想出去玩。”
“好的。”等表妹上课后,偌大的房子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待在她的卧室里吹空调,坐在书桌前看上面略微显得凌乱的各种书籍资料。他动手稍微整理了一下,发现其中有两本课外书——《傲慢与偏见》和《罪与罚》。
竟然还有时间看这些闲书,他有点惊讶,同时在想是不是在姑父姑妈面前提一句——高考最重要啊!随手打开《罪与罚》,里面密密麻麻的字看得他眼晕,到最后,发现扉页上字迹工整地写着一首席慕蓉的小诗《孤星》:
在天空里/有一颗孤独的星/黑夜里的旅人/总会频频回首/想象着,那是他初次的/初次的,爱恋
对比着看不像是她的字迹。可能是她那个谈了只有三星期的男朋友写的。在另一本《傲慢与偏见》的扉页上写着的则是唐寅的《一剪梅·雨打梨花深闭门》。
李翌低声默读了一遍,内心里并没有泛起多大的感觉出来。要是出现在考试试卷上,我能全方位的仔仔细细地分析出诗人心中想要表达出来的情感,他有些骄傲地想。
风在外面吹着树叶沙沙地作响,明亮的橘色阳光透过粉色的窗帘透照进来,在空调吐出的冷声怨气里丧失了它火热的威严。墙外面呼呼呼工作的机箱听起来格外的清晰,某处小区里的宠物狗在吠叫,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原因。他在屋子里来回走着,渐渐感到一阵枯燥烦闷的无聊。
随后,他掏出手机,发出一条短信:我什么时候能开始训练?
在这烦躁的夏日里,他能做些什么呢?只是坐在空调下的书桌前发呆,连拿起一本书的欲望都随着汗水的蒸发而消失不见。李翌十分明白,即使他对知识有着由衷的崇敬,可如今的表现如打开手脚上的镣铐,能在风里自由美妙地奔跑,莫名地抵抗着回到从前那种被束缚的状态。自由既很美好也很危险!
这是一件令人感到悲哀的事实。它是多么地让人失望啊!可悲的现实让他涌起一股自责与愧怍:他以前只是在虚假地接受,努力地接受,从思想上可能从没有真正地接纳过它。那是勇气在作祟,并不是别的什么或使命或希望在助力。为此,他感到羞愧。
不久短信回复过来,对方约定好在今天晚上八点钟见面,详细说明情况。
面对着即将开始的神秘新生活,他有点不知所措,想起时还能让他泛起一阵紧张和胆怯。不知是何处隐隐传来音乐声,单纯的音乐声,他听不出是什么乐器发出来的。它略微悲哀的调子让他有些不适,可并没过多地去在意。
熬到下午五点多时,姑母姑父先后回到家中。他被拉到客厅里去聊天。开头就是关切地问考得怎么样——对高考生他们最关心的只有这个。李翌把自己在网上对完答案后预估的成绩说出口,在长辈面前难免要谦虚一番。姑母顺势就谈到自己的女儿身上,脸上旋即就挂起浓郁的愁云,担心起已经一只脚迈入高三的女儿的成绩来。
“您别担心,高三时的第一轮复习会很详细具体,只要她跟上复习节奏,暗地里再加把劲儿,成绩会提上去的。”他耐心地安慰她。“您在监督她一下,可能会更好。”主要得看她自己,他想。
“她那样子哪能行啊。”姑母皱起一张脸,“你看她,十七岁都不到就去谈恋爱,都还未成年。身为一个学生,不好好学习,整天净想这些东西。她谈恋爱那段时间里,成绩就下滑了一截,要不是我们发现得早,不知道会闯出什么祸来。那男孩一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留着长头发,戴个耳环,成绩也是班上倒数,以后能有什么出息。听说还经常跟外面的那些社会青年一起混——”
李翌十八岁了。是不是应该谈恋爱了?他现在有资格或者权利恋爱了吗?
一边应和着姑母的话,一边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蓦然间惊恐地发现高中并没有一个自己喜欢的女生。难道连□□的焰火都被他主动掐灭了吗?唯一一个喜欢自己的女生在毕业聚餐上借着醉酒对他表白:李翌,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三年了。他也罕见地喝了不少的啤酒,可那张“喝酒不红”的脸让他看起来颇为的理性——对女生的表白,他发自心底深处的开心。于是,他微笑着回答她:不是,你错了,是两年半,你是高一下半学期分科后转到我们班的。
那时的念头很清晰:他对她的告白没有一点动容。并不是女生的长相原因或者性格原因,相反,是李翌自身的问题。女孩曾做过他一段时间的同桌,她的成绩很差,尤其是数学成绩,于是那位戴着一副半框眼镜,扎个马尾,留着齐刘海,不爱说话的同桌就经常向他求问,他也充分地履行好一个同桌的义务,每次都很耐心地为其解答。但其实他怀疑自己并没有讲清楚,因为自己讲题的方式很拙劣,只知道按照自己的思维去讲解。同桌每道题也只问一遍,在他讲题的过程中,只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嗯,嗯,嗯,嗯”,中途从不曾打断他的话而有过什么疑问。
绝不是她的问题,他想道,是我自己太执拗了。是的,从没有谈过恋爱——小学和初中暗恋过几个女生——的李翌固执地认定只有自己喜欢的女孩才更适合做女朋友。所以,他不喜欢她。那算不上是正面的回答其实就是拒绝,再配以脸上那理智似的微笑,更具有说服力。谁都会明白的。
“好吧。两年半。”女生脸上泛起两坨酒红,瞳孔闪现着白光,呆怔地盯看他几秒,答道。酒精并没能完全麻痹女孩的矜持,她的表白只是在偷偷地进行,也成为了两个人的秘密。这无疑是理性的,至少保全了各自在其他同学面前的面子和自尊。
其实我知道她一直喜欢我,李翌暗忖,我能看出来的,我又不是一个白痴。我一直知道的,他在心里重复一句,这算不算得上是一种欺骗呢?
我自己喜欢的女孩才更适合做我的女朋友,才会让我更能真心实意地去爱她。他诚实地思索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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