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休假回家

我能很容易地逃出这家医院，韩柠想，同样，他们也能很容易地找到我。没必要玩愚蠢的“猫鼠游戏”。于是，他向护士小姐要了一张纸和一支笔。韩柠不擅长写煽情动听的文字出来，只在尽力地陈述自己编造的拙劣谎言。好歹比一声不吭地走了好。

        我要去寻找真相。他穿着一身病号服坐在桌子前面。那颗受过伤的心脏稍显不安地急跳几下。也许是激动，或是希冀。他自己也不清楚它的表示。

        李科长，我想向你请假一段时间，就接着上次提出的休假。这五年来，我只请过一次假，是加入特局的第二年，特意赶回家去祭拜父母。这次我想回老家去看望爷爷，我已经有四年没回去看看他了，也有四年没尽子孙的孝义。为此，我于心不安。我具体记不清是哪一个晚上，我梦到了我的父母。那时，我正坐在书桌前写作业，那盏台灯照在桌子上。母亲独自一人在客厅里看电视，尽管她把声音调得很小，可房间里实在是太安静了，所以我还是能听到电视里人物的对白。我时常向他们抱怨为什么不多生一个孩子，我想要这个三口之家更加活跃点。在我进入青春期以来，我似乎就被学习单独隔开在了另外一个世界。而在学习上，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十分认真、勤奋刻苦的孩子。妈妈丝毫不浪费她身为母亲的责骂，却很吝啬她母爱里的打骂。爸爸很少管我，可也不曾忘记奖励我的进步，宽宥我的烂成绩。他此刻还没回家。我心里逐渐急躁起来，因为我无论怎样凶狠地抓扯头发，在草稿纸上如何用力地乱划，依旧想不出面前试卷上的数学题目，它们在炽烈的白光下好耀眼，我觉得我的眼睛都快瞎了——我有时候这么祈祷过。妈妈敲门进来，给我准备了一盘水果。我有些不耐烦，她可能听到了我的烦躁，青春期的叛逆使我对她的好心不假辞色（可能我用错了这个成语）。我曾一度固执地认为什么狗屁青春期的叛逆是因为他妈的学业压力导致的，当然还有他妈的萌发的爱情。无论我多么的不耐烦，她却笑得那么温柔。我生气她没有了解我的脸色，可接着母亲说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感觉到有点冷”。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爸爸突然出现在她的身边，浑身湿透了，像是刚被大雨淋过，还时不时地打个寒颤。这时，他抓着我的手——他的手好冰凉——对我说：“小柠，老家下大雨了，水流了很多进去，把我们打湿了，浑身都湿透了。我们感觉到很冷。”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感觉像是迷信里的托梦。可每每思及，仿佛他们俩是在埋怨我，愧怍与自责攫住我的情感。是的，我都好长时间没回去看望他们了。这么一说，我是一个不孝的儿子。我该回去看望看望他们了。李科长，还希望你能准许我的休假。

        最后，他签上自己的名字。幸亏我的字写得小，不然一张纸还写不下。

        偌大的家里还是老样子，特别是玄关那块窄小又可怕的地方。它染了两次血，一次是父母的，一次是自己的。而且每次都付出了死亡的代价。他不禁隐隐作痛，只有我活了下来。他们把鲜血处理得很干净，连一点气味都没有。兴许能在犄角旮旯找到一点残留痕迹。

        操控是如此的让人讨厌。我不接受命运的掌控，更遑论被一个他妈的不知什么东西的家伙操控着一切，就算真的是神，我也绝对不能原谅。

        掩盖在秘密下的真相掀起血色的记忆，又带来红色的腥味，它是那么得让人难以下咽，如鲠在喉。

        我只想让正义得到彻底的伸张，可有些事情只能靠自己。那流了一地鲜血的毕竟是我的至亲。韩柠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衣物，坐车到机场。他眼眶闪烁着泪，心里难受又酸楚。为什么承受一切情感的都是这颗十分重要却又十分容易受伤的心脏？

        对着镜子，他洗了一把脸。刘海被打湿了，他的头发又长了。额头上冒出一颗红痘痘，一碰就疼。这他妈该死的青春期难道还没完吗？韩柠一点头绪都没有。我甚至没有任何的帮手，也不知道第一步该怎么走，还得随时提防情报科的调查。

        到县城已是晚上八点多，他随便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了一晚。隔壁情侣制造的噪音让他心烦意乱，还有男人拉屎的□□声。这他妈房间的隔音效果差到简直是在羞辱那一百三十块的房钱，我他妈就是太善良了才会跟着“接车人”走。第二天上午九点坐了一辆面包车去到镇上，随后有不得不在镇上住了一晚。等第三天到达目的地，快十一点钟了。

        这绝对也是我不愿回老家的原因之一。太阳的猛烈炙烤差点要了他半条命。

        村子留给他的童年记忆不多。自出生时他就待在外祖父家中，然而在妈妈的双亲在他六岁前先后去世。后来不得不转送到爷爷家来养，刚上完三年级，他就被父母接到城里去了。那时父亲的生意有了点起色，妈妈可以不用外出工作而专心在家带孩子。每年春节他们一家会回来待上几天，但也仅止于此。

        沿着田埂走入一片青青葱葱的竹林，那股特有的他描述不出来的味道扑面而来。里面的阴凉让他非常舒心地吁出一口气。接着有条清浅的小水沟，踩着石头便可以过去。爬一段斜坡，再缓步走一截距离，可见一座白墙青瓦屋出现，屋前是一块土坝，上面铺了平整的石头。

        老旧暗沉的木门上挂着一把生了绣的锁。爷爷还在地里忙活吧。他蹿到水沟旁的一棵大树下歇凉，有些发愣地看着在周围随意游走的母鸡和鸭子。它们有时候会伫立不动，睁着小眼睛在仔细地观察他。尤其是那几只红嘴白毛鸭子，侧身站在他前面，用一只眼睛静静地打量他。随后，那几个家伙摆腿踩着一双红鞋子摇晃到一处浅水池，在里面欢快地玩水，还扑棱扑棱翅膀嘎嘎嘎地叫了一阵。

        无论怎么扇翅膀，你们都飞不起来，因为太肥了，他想。随即低声惊骂一句。那胖家伙竟然拉了一泡屎出来。这下引起了他的注意，细细观察下骇然发现附近到处都是屎，干的湿的都有，还有刚拉下的新鲜的绿色粪便。在农村其中一个值得称道的好处就是可以随地随时地拉屎，还不用担心他妈的污染环境，因为他妈的屎可以茁壮植物，无论是他妈的鸡屎鸭屎还是人屎。想不到他妈的屎还能有这么大的作用，想不到他妈的农村空气居然还能这么清新，想不到他妈的城里人还特别钟意于农家宴。

        他踩在了一堆干屎上，不知是鸡屎还是鸭屎。去你妈的吧，你被屎包围了怎么能不踩屎呢。连凉爽迎面的风里都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味道，但他妈的还是可以忍受的。身上的汗水不知不觉间被蒸发殆尽，余留下的盐渍摸起来有粗粝感。

        他开始在周围慢悠悠地踱步，尽力避开有屎的地方。长年累月的青竹落叶在地上积起了一层浅灰白的软地毯，下面有数不清的虫子在爬行。正午的阳光透过层层郁郁的狭长叶子洒进来，用携带着的温度抢夺水分。不知隐藏在那棵树上的知了在拼命地嚎叫，那不知名的鸟儿是不是盯上了它的食物，在枝丫间跳跃。前方一丛细竹间一条土狗突然出现在视野里，它蓦地停下小跑的梅花脚，缩回软长的舌头，朝它记不起来的陌生人吠叫几声。

        “小虎。”他唤了一声，招招手。它会闻到我身上熟悉的气味。果不其然，土狗愣怔了刹那，接着便撒开四条腿立马开心地向他跑过来。它的尾巴尽情快乐地摇摆，乌青的狗嘴里呜呜呜呜地叫着，不时跃起它的一双手往韩柠的身上扑，每次他都后撤两步连忙避开，怕它的狗脚把白色的t恤弄脏了。可小虎立马跟进几步，围着他欢叫嬉闹。

        “哟，小柠回来啦？”听到惊讶与喜悦混合而成的声调，他抬头望向前方。

        是一位六旬老人，标准的农民穿着：一顶用来遮阳扇风的破烂草帽；一件亚麻色衬衣，两截衣袖随意地挽起到胳膊肘下；一条粗布直筒长裤，不过裤脚被卷起到了膝盖下方；还有一双破了洞的解放鞋，被他用压着肩上锄头长把的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勾着，一步一晃地摇荡在半空。他□□着一双泥脚，小腿杆子上也被敷了半截干泥，嘴里咬着一根一拃长的烟杆，烟头还在冒烟儿。此刻这位老农民正应和着脸上皱成一团的笑容吸了一口，咧嘴吐出一片烟雾，随即又撮起乌黑的嘴巴扭头向旁边飙出一口清痰。

        “爷爷……”韩柠抢步迎上去。

        “你回来怎么不给我打声招呼啊？”他用右手扶住烟杆吸了一口后，从嘴边拿开。

        “您又不备个电话，我得怎么说啊。”

        “就打给陈麻子家里的电话嘛。”说着，他放下锄头，又吧唧了一口烟。这烟味不同于平日里吸下的二手烟，让韩柠一时有点难以适应。

        “啊呀，对啊。”韩柠跟着爷爷走到水缸边，里面装满了一缸清澈见底的凉水。“我把他家的号码给忘了，回头去问问。”

        爷爷用手把水缸里的凉水浇在两只大脚片上，用手搓洗上面的泥巴。那些砸落在地上的水又溅到了韩柠的手臂上，他赶紧退后几步。

        “你饿了没，我还没煮饭呢。吃饭还得有段时间。”

        “饿了，早上没吃饭。家里有花生吗？我可以先吃点花生。”他喜欢吃花生。

        “有一口袋。你不回家我也吃不了多少，往年的花生都卖掉了。去年也种得少。一个人也忙不过来，好歹黄老婆子帮了我不少的忙。”他很快就洗掉了泥巴，可照旧光着脚，也不怕砂砾咯脚。

        爷爷一个人在家吃得少，桌子上就一个菜，有时候他嫌麻烦抓一把酸咸菜下饭吃。韩柠很奇怪为什么爷爷不愿做饭而更愿意辛苦地劳动呢？

        今天自己的孙子回来了，老头子煮了一小盆腊肉排骨海带汤，炒了一盘腊瘦肉和土豆片。好几年没碰火钳了，韩柠烧火的技巧生疏了很多，但勉强能应付过来。等完全适应过来后，还夹了几颗花生到灶孔里烧烤，等差不多了就掏出来吃烤花生。弄得一张嘴巴都变黑了。

        爷爷做的菜味道还不错，韩柠吃了两大碗饭，那盘青椒腊肉也被他吃光了。爷孙俩直到一点钟才吃完饭，饭后睡了会午觉到两点钟，爷爷不知什么时候又戴上草帽扛着锄头下地去了。韩柠游荡到父母的坟前去看望他们，想起自己竟然忘了买香烛纸钱。野草顽强地在坟土上扎根生长，两旁还有一些它们被晒干的尸体。想必爷爷经常来锄草。坟后确有一处地方有大水冲过的痕迹，他绕过去细看，发现有条裂缝。可能是下暴雨时流水冲出来的。

        韩柠茫然不知所措地走了一圈，不知道自己能干些啥，一双手除了互相配合着握刀就是□□。终于受不了七月的骄阳，疾步穿过那块玉米地，顺着田埂回到阴凉的瓦片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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