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死神的叹息
韩柠没找到询问的理由,他不想显得太突兀。“爷爷,您是杀手吗?”或者,“听说爷爷您是一个杀手。”无论哪种说法,提起“杀手”一词都显得特别的唐突。况且我还是一个特工,正义的特工。正义……而可能他的心中多少还是在抗拒这个“事实”。
两个人并不比一个人强多少,特别是他们相差了两代的鸿沟,只要没有话题了,气氛就会显得有些沉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打发漫长的时间,事实也是他和自己的爷爷之间没有多少可以聊的话。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对很多事情都已经不感兴趣。韩柠坐在一块微热的石头上,望着深邃的星空。我现在唯一感兴趣的就是“他是一个杀手”,而我或许可以从此入手。这是他现在看到的唯一途径。
幸好这时来了一个老头。这唐老头是一个单身汉,整天闲得到处串门,路过一家就会坐下来谈一会儿话。韩柠至今都还记得他说过的几句浑话。
老单身汉咬着一根烟杆,踏着一双破烂草鞋从门前小路上经过,看到韩老头坐着抽烟,旋即扯开喉咙招呼了一声粗话,就加入进来。刚开始一两句扯到韩柠身上,接着扯到他父母,最后两个小时里就完全是在侃天侃地,吧唧一口烟杆就从嘴里飙出一口清口水。这老家伙老师说些下流话。
管荣得知他活过来后,发来问候的话。他对着老旧的黑白电视机也很无聊,拿起手机和她聊了起来。
第二天清晨不知几点钟,他就听到了鸡圈里该死的鸡叫声。随后就是爷爷起床后弄出的声响,再加上不舒适的床铺让他提前起来了。那条老土狗跑上前来向他摆了一阵尾巴,大黄猫轻手轻脚地走过面前,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早饭是白米稀饭和酸豇豆以及泡大蒜,简单地吃了点后,他俩就去整修坟墓。
爷爷干瘦的身体精力充沛,韩柠偶尔搭把手,搬两块石头,也得仔细搓一搓手上的泥巴。他基本上就是一个旁观者,傻愣愣地站在一旁。
没多长时间来了两位客人。说标准普通话的客人。其中一位他还有点面熟。
“咦——韩队长你也在啊?”青年惊讶地望着他,随后嘴角便是戏谑似的玩味笑容。
对方冒失的态度让他不舒服,他撇开眼没有搭腔。只是心里在努力回忆他的相貌。
“这两座坟应该就是你父母的安息之地吧?”他假模假样地双掌合十鞠了三个躬,“愿你们能保佑自己的儿子。”
“你是哪位?”
“韩山,这是你的孙子吗?”另一个是位看起来精神矍铄的中年人,约莫五十岁。他仔细地打量起韩柠的脸颊,“没想到特别行动局二队的队长韩柠竟然是你韩山的孙子。不过长得不像,一点都不像。”
能这么快知晓我身份的人肯定不简单。韩柠做好应付的准备,将皇权的领域散开。
“皇权?”陌生中年人再次扭头看向韩柠,“你小子的警惕性很高嘛。”
“因为我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
“韩队长,不必紧张。”青年随意地摆了摆手,“我们可不是来向你复仇的。噢,看你满脸疑惑的样子,似乎还没想起我来。好吧,给你一点提示,上次你抓捕李希柘和影子杀手时,然后我俩撞上了,嗯,很不幸,我不是你的对手。”
“血色黄昏的杀手?”
“可能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叫陈华。你把我抓进去没几天——我想大概是四天吧,我就被放了。我可没犯任何罪,你得相信我。”
“杀手不犯罪哪还是什么杀手?”
“杀手不一定得杀人呐。我就认识个杀猪匠,菜市场的人都叫他杀手,因为他杀猪的时候总是将那把杀猪刀使劲儿捅进壮猪的肥脖子里,连他妈的手都伸进去了,最后整只手都染红了,大家都说他太残忍了,因此叫他杀手。那家伙没什么文化,听到众人的评价后,粗鄙的骂了句脏话,还吐了一口痰到地上。我觉得他应该吐到猪肉上的,至少得让他们尝尝他的口水味,对吗?”陈华意味深长的笑让人不寒而栗。“有次,我对他说‘这是个荣誉的称号,你应该为此感到高兴’,他回答‘我宰一头蠢猪哪有什么残忍不残忍的,吃猪肉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残忍呢’。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我就在他那儿买了三斤猪肉,嗯,做出来的肉很香。真的,我不骗你……”
“我们不是来谈他妈的狗屁杀猪匠的。”同行的人不耐烦地打断他,“你应该把你的嘴巴放到那可怜的老头身上。”
“他看起来都快死了,你觉得他们还会要他吗?”
“小心点说话。”韩柠提醒他。
“好吧好吧,我是说他的年龄太大了。不适合我们的要求。”
“他的年龄可不大,他只比我大五岁。”
“不会吧?”
“没什么好惊讶的。”中年人走近几步,“这可是几十年前有名的被称为‘死神的叹息’的组织杀手。韩山老头,我现在怀疑你还能不能举起‘耳语者’了。”
“我现在在举锄头,搬石头。”爷爷自顾自地在搭石头。“要是你能来帮我一把,我会感激不尽的。”
“你用镜子照过自己吗?多么苍老的一个老头儿,苍老得摔个跤可能就爬不起来了。”陌生人用同情的表情、惋惜的话说道。“真是可惜了。我竟然见到你如此衰老的样子。”
“至少现在我还能搬石头。”
“毫无成就感而言。”
“一个杀手竟然沦落到当农民的地步了,啧啧……”青年摆头嘲讽。
“农民也是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我看两者没什么区别。”
“你应该忠于它们,而不是折磨它们。”中年男人走前几步,一只手搭在他搬石头的手臂上。“告诉我,你是不是时常在忏悔,忏悔自己以往的罪过?”
爷爷放下石头,撑一撑腰杆,擦了擦脸颊上的老汗。“我在时常地担心地里的庄稼长不好,是不是该不该泼粪了。”
“韩山,死神的叹息。你真的老了,老到自然具备了所有老头的性格,顽固又倔强,还在平静地等待死亡。”
“谁不会老呢?最初的等待就是死亡,在生命的任何一刻等待的就是它。”
“我指的是你的心。它老了。再没有什么比一颗心苍老更让人害怕的事情了。最明显的表现已经体现在了你的脸上,上面布满了褶皱像是一颗干瘪的红枣,你瞧瞧你的这双手,厚重的老茧不应该为锄头而生,还有你孱弱的身体——”
“死神的叹息终将会在我的耳边响起,耳语者也将终结世界的声音。”
“你就这样虚耗自己的晚年吗?”他无不痛心疾首地说。
“我得快点干活喏,不然太阳来了,受不住了。”
“韩山,好歹我俩也曾是伙伴,扛刀扛枪扛女人都一起干过。我们就不能坐下来叙叙旧吗?”
“要是你手里提一瓶酒我想不是不可以。你可以坐在那边的石头上,我一边干活一边和你聊。”
“是,我没想到这一点。可我手里带来的是未来,组织的未来,家庭的未来——”
“我的未来就是等死,能活一天是一天,绝不勉强。”
“你就没想过我们辛苦创建起来的组织就要被毁了吗?它正一步一步走向深渊,你难道就无动于衷吗?我们一起出来,一起建立起组织,就像是一个家庭。可现在的家长不是姓顾,它正在被外来者侵蚀,你就忍心看着它被毁掉吗?”他的控诉中带着真情实感,让两位旁观的年轻人不禁动容。看他脸上的表情,好像遇到了很伤心难过的事情。
“我们都知道这条路走不长远的——”
“放屁,就因为顾老头被打败了,我们就要认输吗?我才不肯相信那些。他被打败了,我不怪他。可他却给我们,给组织带来了耻辱。我绝不能原谅这一点。他甚至都没有征求过我们的意见,就像它输了出去。即便他是家长也不能随便拿着整个家庭去赌博。”
“那是赌注,输了赌注自然也就没了。”“可我不想沦为他的赌注,也不愿看到组织沦为他失败的赌注。只要我们联手起来,我相信一定能再次将组织发扬起来的。现在台湾那方……”
“不管输赢,他都是在保护我们。你没看清他作为家长承担起来的东西。”韩山正视着自己昔日的伙伴,劝解:“我们都是些老家伙了,不配谈起雄心壮志了。况且它也不被时代所容忍。”
“不,你看看,”他指向陈华,“你看看他,他是新加入组织的,可也支持我们,还有不少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支持我们,你完全不用担心。如果可以,你完全可以把你孙子也带上,一起加入我们。”
“你想策反我?”韩柠听出了个大概。他无法接受对方这么的明目张胆,考虑着要不要向上级汇报这件事。我不应该抢情报科的工作。
“而且有情报透露,那个组织内部也出现了问题。我们完全可以借此机会达到我们的目的。”
“你要是真的具有正义感,现在就该给你的爷爷带上手铐,送他进监狱,接着看他被枪毙。”陈华的嘲弄很是毒辣。韩柠对此无话可说。我的正义难道只是针对陌生人而设下的高墙吗?却要给自己的亲人开道小门放他进来。
有时候真相比谎言更难以让人接受。
躺在地下长眠于此的父母,自然已将昔日的新土化为敦实的守护者,那一块方正的宽大石碑伫立在眼前,上面记述着他们的一生。不伟大,不煊赫,不熠熠生光,朴实得像地里的野草,却突然在他的面前变得高大挺拔,上面分明看不到任何雕刻出来的凹痕,如往来的众生,被往来的行人遗忘。然而,他们却矗立成了一座高不见顶的丰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窒息的感觉让他的心脏加速搏动,张开嘴努力呼吸着已经开始灼热的空气,额上的汗水在脸颊上蜿蜒,被蒸发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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