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人鬼星夜
店里请的三位年轻伙计下班走后,老王简单地整理了一下各种被游客翻乱的物品的陈设,准备关门回家睡觉。其余店家早已陆陆续续离开。
他拿起烟杆,从口袋里摸出那卷每次细心用四方形粗布包好的烟叶,借着收银台顶上唯一一盏还亮着的白炽灯光,弓着脊背在并拢的双膝上卷起烟来——用一条撕好的长方形烟叶将碎叶细屑裹在里面——然后把卷好的烟按进烟杆铁帽里,随即烟杆嘴便被咬在浊黄的牙齿中间。滋啦一声,打火机冒出一束橙黄的小火苗,他凑拢到烟卷上,一边吸气,一边吧唧着嘴角吐出一笼笼白烟。
世界新的一年悄无声息地来到,阳历里的新年在这方小世界里没有烟花爆竹,以及合家团聚的欢声笑语。他躲在这个角落,终年所能亲眼目睹的变化少得可怜。即便那些因自然而起的改变也不值得多加留意称道,或是烦恼忧郁。
元旦假期刚刚过去,他和伙计们忙了一整天,向来旅游的游客卖出了不少的小玩意。白日里曾那么热热闹闹的江南石板古道,此时却冷冷清清,连些脚印的痕迹都留不下。终归来说,他们都只是匆匆来去的过客,走马观花地转一转眼珠子,下一秒,一扭头、一眨眼就会消失在身前与脑海里的行人。老王数过多少的春夏与秋冬,于他来说,日子早已是波澜不惊,像一只疲累的老猫,尽力地去享受每一个出太阳的日子。他甚而都记不得在什么时候自己对施加在身上的诅咒已经习以为常,不再怨天尤人了。
悬挂在门口屋梁下的两盏红灯笼在夜风的吹拂下微微摇晃,时不时地露脸偷偷瞧瞧他。
他站起身,走到门槛后撮嘴朝外吐了一口清痰。寒风刁钻地刺进厚厚的冬衣里,那具苍老年迈的身躯似乎有点难以承受住凛冽的冷风。他瑟瑟地缩了缩脖子,顺着两道屋檐间的缝隙抬头望向漆黑的深空。今晚会下一场大雪,他想。嘴角挤出的白烟瞬间被风稀释得干干净净。
他戴上一顶厚实暖和的人造绒毛遮耳帽子,哐当一声锁好厚重掉漆的木门。左手扶着嘴巴上的老烟杆,右手则拿着一支手电筒照路,微弓起背往前蹒跚而行。寒冬的夜里显得很是寂静,除了他自己沉闷的脚步声和呼呼四处吹刮的冷风尖啸外,再没有其他多余的不和谐杂音。
这个世外小村镇的住户不多,但偶尔经过一两户人家,窗户还可喜地透洒出橘黄的灯光,隐隐可闻絮絮低语和起起伏伏的鼾声,给孤单的夜行者心里带来一点点安慰与勇气。大白天里到处乱蹿的几条土狗也不得不在寒夜里蜷缩进屋子里的狗窝,可当嗅到陌生的气味儿或是听到些微的不正常声响,也还是会尽职尽责地起身竖耳狂吠不休;而那些猫咪不知道是躲在厨房的灶孔里呼呼大睡还是穿梭在各个旮旯寻觅老鼠的踪迹。
老头儿穿着一身厚实的大棉衣服像极了一位忠厚老实的退休农民,因为身体的原因现在靠开一家小杂货店卖点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糊口。顺着三四人宽的巷子挪步向前,烟卷已经烧到底,只余下一点在明灭不定地闪动。刚刚远方响起的那阵狗吠声小了很多,想必惊醒了半个镇,人们没有过于担心地开门查看陌生访客。走出漆黑的小巷子后,来到一条傍河路。
幽暗的河面看不出丝毫流动的痕迹,也听不到任何水流的声音,连光都透不进去。几艘泊在自家简陋的石砌小码头的独木舟在寂寥地承受着此时深沉黢黑的寒夜。这条窄窄的小河上跨有好几座石桥,它们连接起两岸的灰墙青瓦人家。他要在前面第三座石桥上过对岸去。他住在小镇的西南方向。
手电筒的光显得有些昏暗萎靡,打出的光束中间有一圈黑色的圆饼,他才想起今天竟然忘记换电池了——他用得是那种十几年前的老式简易手电筒。可以看清路就行,他晃了晃手中的电筒,烟杆被收到口袋里放好。
在经过第二座桥时,老店长不经意间瞥见左前方河岸上有一团模糊红光。他自然不怕,一个敢经常独自走夜路的人,对付各种妖魔鬼怪来也更得心应手。哪怕在如此寂静的冬夜里,经历过人生风浪的小老头也没有一点的畏惧。等步行快接近第三座石桥时,那团妖异的光亮也越来越大,模模糊糊间可以看见一道人影在河边缓步移动。难道是去年淹死的那个短命鬼要拦路索命找替身吗?正此时,身后也传来若有若无的脚步声,换成其他胆小的人,定会被吓得心慌神惧,脚步发虚,背生冷汗。他驻足回身望去,手电筒照了一圈,却不见任何的踪影。
老店长清清喉咙,接着吐出一大口浓痰到地上,嘴里不清不楚地嘀咕了一声,依旧往前走去。他留意到前面那团红光也想从对面上桥。等他刚登上石桥时,对头也冒出了一团漆黑的人影,一盏红灯笼悬在身前。他把手电的光从下移上去,想要看清楚对面来人,可衰弱的橘光,加上中间聚拢起的一大团黑影,使得昏花浑浊的老眼根本就看不清楚。可他没有犹豫,心里只是奇怪,没有惧怕,像位朴实的老农民急着赶回家,继续稳步往前走。对面那道身影也跟着往前挪动,他们就这样迎面走向对方,势必会在桥上的某处碰上。
随着两者之间距离的缩短,对面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可他还是辨认不出是哪位熟识的人。不过镇上经常会出现一些回家的年轻人,所以陌生人也是见怪不怪了。只是来者的行为很是奇怪,默不作声地在黢黑的夜晚里提着一盏红灯笼游荡在河边,胆子小的夜行者碰上难免会误以为撞见鬼了,心里发怵。
河水在桥下静悄悄地淌,远方有狗吠声。老王稍稍低倾着头,盯着面前手电筒照亮的路,打算就此与他错身而过。
“嗨……”他听到一声招呼,错愕地抬头望向对面那人,此时他止住于十步开外,手中提着的灯笼摇曳不停——桥上的风稍大。“你好啊,人鬼星夜。”他正盯着他。
老头子愣了愣,一抬手,手电筒的光便径直照射在对方的脸上,发现自己并不认识他,于是抬步继续往前走,不过他还是回应道:“小伙子,这么冷的天儿在外面晃荡干嘛呢?是要出远门吗?不在家里多待一段时间陪陪老人吗?”
“等你,”他微微偏头,眯起眼睛说,抬手挡住手电筒的光,“我在这里等你。”
“等我?”他停步不前,“等我一个老头子干嘛?怕我一个人不安全,想送我回家啊?”
“我确实没有想到,猎人榜上排第一的杀手之王人鬼星夜竟然会是这么一个瘦弱的糟老头子。即便我料到‘人不可貌相’,但还是很出乎我的意料。”
“啊?”他开口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你在说些什么哦?我听不明白。我现在要回家去歇着,天儿太冷了,待会儿就会下雪,我一把老骨头遭不住。桥上的风大,吹得让人受不了。”他抖了抖身体,再次迈步前行。
“我在想你真的有传言讲得那么厉害吗?我想验证一下。”他注视着老头子,目光随着他前行而移动,嘴角挂起一抹笑,“虽然李老板要求我们对你必须要礼貌周到,要恭恭敬敬地请你跟我们回去做客,但我和我的同伴都想知道你究竟是不是一个很可怕的人,有没有真正的本领让大家不顾一切地寻找。”他往左跨出一步挡住老头的去路,高大的身材挺立在桥上,像根结实的柱子,给瘦小的老王带来一阵压抑感。他用一双怀疑与嘲弄的眼睛打量着身前这个普普通通的小老头子,话语里满是挑衅。不明所以的人,肯定会以为这个可恶的家伙在欺负一位老年人。他也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即便和传言中的杀手之王离得这么近,似乎毫不在乎对方会突然出手取了他的性命。
王老头仰起头与之对视,露出一口因长年吸烟而变黄变坏的牙齿,“你想要干嘛呀?你不要以为你年轻就可以欺负我老头子,我可不会怕你的。”他竭力瞪大自己的双眼,愤怒地盯着他,口里喷出的口水白沫子沾在了下颌的山羊胡须上,鼻头微微发红。
这回,壮年男子并没有说话,而是对他咧嘴一笑,然后就直接一击重拳打在了店长消瘦的面颊上。可怜的小老头儿哪能承受得住这样的痛击,顿时侧身偏倒在冰凉的石桥上,两颗后槽牙掉出来,其中一颗烂牙还从石板缝隙里滚落进下面的水中。老王那颗正在随着日子衰竭的心脏砰砰直跳,萎缩的脑袋也晕晕乎乎的,口里连连呼痛,同时也是诅骂不断,捂着脸蜷缩起身体在桥上放声□□,老眼里溢出一些眼泪花子来。可在这大冷天的晚上,没人会爬出温暖的被窝出来救他,况且小镇里剩下的住户本来就很少,又都是些颐养天年的枯槁老人。有几条狗在听到响声后,倒是尽心尽力地吠叫起来。
王店长躺在地上不起来,身躯因疼痛兀自痉挛着,像碰了瓷似的只管哀嚎不断,口齿不清地嚷叫着要他赔医药费什么的。
陌生男子上前一小步蹲下,将灯笼凑拢到老头的面前。“你可真能忍,可是我不会手软的。”
“年轻人,你这样殴打我这么一个老年人,以后是会遭报应的啊。”他哭丧着老脸吼道。
“老天有眼的话,它就会明白我是在为民除害。你说你杀了多少人,你这个残忍狠毒的刽子手。还有,刚刚那一下只是开胃小菜,接下来的才是主菜,才算得上的是‘殴打’。”说完,他便扬起宽厚的手掌不停地抽打在他的脸上。老头儿连连吃痛之下,像子宫里的婴儿那般蜷缩起身体,用胳膊肘护住自己的头,口里不断地放声求饶。可殴打者像是铁了心一样,丝毫没有怜悯,在听到他的求饶之后,反而加重力道,一会儿用巴掌一会儿用拳头,尽数落在地上那具衰败的□□上。
“身为猎人榜上第一杀手,你难道一点尊严都没有吗?我都这么欺负你了,你还不还手的吗?你是有多害怕暴露自己的身份?还是你就很能忍啊?我倒要看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你要是一直不还手,那我就把你打死在这里。”他还是不停地殴打糟老头子,可控制好了力量和下手的地方。
人鬼星夜是一个极其神秘又难以捉摸的家伙,他有很多的传言或是谣言,是一个十分擅长于伪装的大师,如果他不自己露面的话,即便再优秀的情报机构也不可能找到他的行踪。
在某一个瞬间,无意之间他对上了老头的那对眸子,霎时他心中一颤,耳朵嗡地一声,随即回响着莫大的心跳余音,好像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在刹那间偏移了身体似的。那是种十分奇异的感觉,恍若某个属于自己的重要东西要被强势剥离出去。但这飘然而逝的感觉并没有使他的动作停下来,对此,他也没当一回事儿。人的身体总会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感觉,年少血技觉醒时的那种奇妙感觉他也忘得差不多了。
“别打了,再打就真的会把他打死的。”另一个声音出现。“可能他真的不是人鬼星夜,是我们的情报有误。”
男子停下手,呼出一口气,循声望过去。“也是,看他这幅样子也不像。”他活动一下手腕,站起身来,“很抱歉,我打了你。”他语气干瘪地道了一句谦,然后扭头又看向同伴,“但我实在是不明白啊,老板为什么非得找人鬼星夜不可呢?有什么事儿是我们不能解决的吗?你想想,凭我们的实力,搅翻天都能做得到。”
“你太骄傲自信了,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我们不能解决的。”他说,“而且搅翻天很容易,让它恢复平静却很难。”
“有什么事情是我们不能解决的?就算是他们口中的神明站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怕,我还会把他打得满地找牙,像打这个老头儿一样的轻松。”他下滑视线,盯了一眼老头。“我一定得要求老板让我狠狠地骂一顿搜集情报的那些家伙,白白浪费我俩的时间不说,害得我们在这里吸冷空气,还让我失望而回,得不到打败人鬼星夜后应有的胜利与荣誉。”
“现在怎么办?他如果不是星夜的话,我们怎么回去交差?”
“我可不担心,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他抬脚从老头身上跨过去,“我还以为找到了第一杀手,能好好地和他打上一场呢,只要打败他,就能证明我的实力。”他满含失落地叹了一口长气,“哎……走吧,回去和他讲一声。”两人并肩而行,他提着一盏灯笼照明。“要不是老板的禁令,特别行动局的黄希夷也是个不错的对手,一个可以证明自己实力的对手。”
“但据说,她没打过人鬼星夜,惨败在他的手上。”没走几步远,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扭头看向老头。
老王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用粗糙的手揩拭唇边的鲜血和口水混在一起的液体,跟着便顺手抹在了衣服上。他捡起掉在地上的手电筒,望着两个人离开的背影。突然,他对着那位转过身来的人露出苍老冷冽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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