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走不出的宫
对这个目盲的女儿,尚婆婆可谓倾尽自己的心力,就算是女儿要她的心,她也肯掏出来给她。只不过,她的一份苦心始终建立在欺哄上。以天雪这样娇弱的体质、柔弱的性格和单纯的心,除了尚婆婆自己,没有人可以爱她照顾她,对她好。
早在十年前,年幼的天雪就遭受重伤和眼瞎的重创,上天对她太狠,她可什么都没做过。这太不公平。可天雪从未怨天尤人,甚至一直怀抱渺茫的希望和美好的幻想,度过了十年黑暗的时光。她所思念的那个人,尚婆婆并非寻找不到,她只是不肯让这个人出现在女儿面前。本以为天雪再长大些,就会忘掉那个人,甚至她也可以慢慢去寻一个可靠的人,把自己百年之后照顾天雪的责任交到那个人手上,然而,如今天雪年龄已过二十岁,却丝毫没有将那人遗忘的迹象。
除了那人,天雪心里装的就是这只名叫小雪的兔子以及这青藤坞的藤萝花草,名义上她是地宫宫主,实际上,她是人人依顺和呵护的大小姐,几乎诸事不管。
尚婆婆叹道:“雪儿,三日前蓝水逃出地宫,倘若我们找到了她,该如何处置?”
“蓝水吗?”天雪一遍遍抚摸着白兔,“不是人人都像我一样喜欢待在这里,她逃走是正常的。只不过,从我这里来论,应该惩罚。就罚她自刎吧。”
“好。”尚婆婆脸上绽出笑容,似是很满意女儿的决断。
“娘,我想好了。”天雪从藤萝里坐起身来,满面含笑,“三个月内如果你还是找到他,那你就带着我出去找。我还记得他的声音,一定可以找到他的。”
尚婆婆愕然:“雪儿……你真要出去吗?”天雪自从进入这地宫,十年来就没有离开过半步。
“娘,难道你不想让我出去?”天雪声音那么静,却带着少有的一丝冷淡,“进到地宫的人都不能私自出去,连我也得像她们一样永远待在这里?”
进入地宫的人,一者确然受制于严苛的地宫规矩,不能私自出去,二者,也根本地出不去。并非不知道这地宫是有出口和入口的,但究竟在哪里?
除了尚婆婆、宫主天雪以及白金、青木,恐怕不会有第五个人找得到出去的道路,在如迷宫一样通道交错、莫辨方向的地宫里,转上三天三夜怕是也到不了她们印象中的入口——亦是出口。
娥倾此时便是这样。
进来的路,似乎没有什么蹊跷,无非连续遇上岔道,可要出去才发现根本不知道来时走的是哪条道。似是在犯第一个错误的时候就注定了接下来错误的无可挽回,娥倾碰到“死路”时,转回重走,陷入更深的岔道,更远,于是又是“死路”。死路之死,不止在于前面堵实,还有光线之黑暗,如充满死亡气息的深穴。一丝灯光也没有。
更要命的是,她在探寻、摸索的时候,三番五次遇到骷髅!
有时是和来时所见的一列骷髅头类似,有时是一整副骷髅架,被她踢到碰到,惊慌之中扑到,连惊叫都来不及,只有剧烈的心跳和腿软。
地宫到底有多大?
在外面看这片坟场时,印象里不过十余亩大小,可这地宫为何大得……像皇宫一样?
娥倾在皇宫里自然不会迷路,可在这人影和鬼畜皆不见的幽深地下,她迷了路甚至都不知道如何退出。
怪不得她要走没有人拦她。
因为她非但走不出去,更会因为这一走变得服帖。
娥倾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她累极亦饿极。走了许多路,脚都被雨靴磨痛了。头发也散乱了。
斜上方一盏油灯幽幽照着她,映出的影子和身畔的累累白骨交融在一起。蜷缩在这角落里,歇息,喘息,平息自己乱成一团乱麻几乎就要烧着的心情。
先前,她在通道中还碰到了几个人,皆是身穿白衣的女子。现在,她不知道人都在哪里,更不知道尚婆婆准备拿她怎样。
……是否有一丝懊悔?
娥倾连哭都不想哭。她困倦得眼睛睁不开,明明知道这里太多可怕的东西,不是睡觉的地方,也由不得眼睑沉重,睡意袭来。她倒在了潮冷的地上,就像是在自己温暖柔软的床榻上安眠了一样。
不知睡了多久。
痛苦地蒙眬醒来时,看到那盏油灯依旧静静燃烧,那堆白骨依旧森然诡异。在这不算宽敞的地下通道里,陪着她的就只有它们。
娥倾想要大叫,叫人来此,可根本张不开嘴。她觉得应该起身来,可努力动了一动,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什么力气。
好像仍在梦中。
梦,纵然不是天马行空,可也与现实是截然分开的两个世界。躲在梦中,便可逃离现实的艰难。娥倾也许是不愿醒的……于是,渐渐再次沉睡。
——好像有风,凉的,刺激得肌骨微冷。
——又好像有雨,雨声轻微,窸窸窣窣落在草木间,又像汇成了潺潺溪流。
嗳,我这是在哪里了,会有雨声……也许只是过了片刻,也许过了一天一夜,娥倾在无边的意识中感到自己不是在原来的地方了。
还没有来得及为已经离开地宫的错觉欢喜,便明白过来这是仍是地下。她觉得身上很冷,身下很硬,不禁环起双臂抱住了自己。
这一抱,她才发现自己——赤身裸体。
“啊!”她顿时头脑惊醒,慌忙蜷起身子,望望四周,唯墙壁而已。是被关进了一个房间么?
然后,她发现自己是躺在一只木筏上。木筏飘在水面上。
水?
这是水牢么?
向上看看,石砌的顶壁而已,并非还有一层。看来,不是水牢。
可是,这岂是人待的地方?水深将近房间一半高度,除了这张木筏,这房间别无他物。连她的衣服都没有。
是谁脱掉了她的衣服?!娥倾又羞又怒,艰难地从摇曳的木筏上坐起,大声喊道:“是谁——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要我的衣服!”
除了突兀而略嫌紧迫的回音,没有任何声音回应她的话。她企图找到一扇门,想用手把木筏划过去,却根本找不到门在哪里。
抑或是,根本没有门?
“人呢?……有人吗……”她一遍遍呼喊。
终于,忍不住眼睛红了,声音也沙哑了。而水面微微漾动着,清澈无污,映出娥倾秀丽的容颜来。娥倾低头,看到自己洁白无瑕身体的倒影,美丽又羞耻。
——难道,这也是她们惩罚她的一种方式?倘若是的,娥倾觉得自己会怕,受不了。
忽然,她瞥见水中倒映着顶壁上刻着的文字,仰头一看,那两个大字清清楚楚是“蓝水”——娥倾终于明白,这是蓝水住过的房间。
名为水,住处亦是水。怪异执拗如此,就是所谓地宫的行为作风吗?
而现在,这间水室显然成了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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