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8.太医与灾民

　　待孙不懂送走了一批“贵客”，苏复长出一口气，感到了厌倦似的挑开茶楼窗格上的帘子，阳光照了进来，白瓷杯中茶水浅碧，更映衬了他白皙修长的手指。他斜靠在椅子上，望向楼下的街道。

　　松子江岸的灾民这些天是越聚越多，成德皇帝一早便责令府尹拿出粮食和银子暂作抚恤，就在这一道街上，分粮的分粮，舍粥的舍粥，又有新衣发放。可好像就是因为如此，灾民才纷纷涌入。成德皇帝新近重新理政，心情不错亦事事上心，昨天竟然派出了一名太医给这些难民看病。

　　虽说洪灾加上暑热很容易滋生疾病，甚至瘟疫，可拿出这么一号人物来，多少有点小题大做了。这位太医不是别人，是当世最有名的医生“定生死”师苍云。说他有名，医术高明是毫无疑问的，但最主要的还是他曾受过皇帝的褒奖，甚至“定生死”这个绰号都是成德皇帝亲口授予。师苍云医术高，脾气也不小，自矜着太医的身份，普通人物想要请他诊治，如果没有特别的理由，可绝非易事。

　　杀鸡焉用宰牛刀，师苍云自然也认为救治这些难民完全不需要自己出马，可既然皇上那么下的旨，他就只好来了。而且，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特别的角色。

　　——公主娥倾。

　　成德皇帝也许是想树立爱民如子的仁德形象，也许是觉得自己这个女儿行事还算可靠，在娥倾主动提出救助灾民之时，稍稍犹豫后还是答应了。他早已派出自己的第三个和第四个儿子去了松子江，总督各府县抗洪筑堤、重建百姓家园。娥倾与师苍云乘着车马去往安置灾民的棚屋区，经过了这道街，苏复坐在楼上，正看到马车上欠出身子的娥倾公主。

　　她长得很美，媚而不妖，清而不冷，身材……正是他喜欢的那种丰满程度。她的眼睛很干净，让人忍不住想去触动她的情绪。

　　又见到了她，苏复从心底感到高兴。第一次见她是为追捕她，第二次见她是作为臣子护送她回宫，这三次……苏复觉得还可以有无数次。

　　“公子，紫山菖蒲山庄有书信来。”孙不懂来到他跟前，“大约是有新的战报，您请过目。”

　　苏复好像未曾听到。

　　“公子？”孙不懂自然知道他在看什么，他摇了摇头，“公子，白良图有战报呈送。”

　　“哦？是吗？”苏复这才回过神来，“茶凉了。你念给我听吧。”

　　孙不懂便拆开信封，取出那张字迹飘逸潇洒的信纸，念道：“文炫之谋士兼良将石阑珊，近日查知乃白某之生死仇人。今菖蒲山庄倾巢而动，苏公子见信之时吾辈当已抵达文炫大军驻地。擒贼先擒王，恳请公子予我调度北营精兵之权，以作菖蒲山庄后盾。吾辈将赴汤蹈火，马到成功。”

　　苏复冷笑道：“白良图问我要兵用！这寥寥几句，我岂能就给他兵？”

　　“公子你看。”孙不懂从信封里又取出一张地图来，上面精细地画着西部地形，平远侯文炫夺取的府县以及其余兵力不等的城池，白良图都做了详细标注。

　　苏复看了看，脸上是淡淡笑意，却不耐烦地说道：“你去安排吧。”

　　孙不懂道：“公子，此事不向皇上请旨吗？”

　　“何必如此麻烦，皇上已经将部分兵权予我，况且我往复楼百余高手在大军中亦算得是主力，我连海明延都舍得豁出去了，这点小小事情难道还要向皇上报告吗？”

　　孙不懂小心翼翼地道：“还是谦恭些妥当。”

　　“知道了，你当我不懂得分寸？”苏复起身，“我要出去一会，楼子里有什么事你看着办吧。”

　　“是。”孙不懂跟着他快步下楼，“不过公子，您是要到哪儿去？”

　　“看看灾民。”苏复丢下这句话，人影不见。

　　跨虎桥下，是附近一带百姓平时趋之如骛的风景胜地，有百年老树，有奇花异草，有亭台楼阁，有鼓乐艺人，热闹非凡，可府尹偏偏选了这么个地方搭建棚屋，百余灾民在勉强填饱了肚子之余还能看看美丽的风景，彻底算是没白来一趟天子之城。

　　娥倾下了马车，师苍云下了马，两人来到棚屋区前面，只见有多半灾民都在，拖儿带女，或躺或坐，神情看来与刚入京城时大不相同，有的还成群结伙玩起了划拳，当然，酒是没有的，他们有的只是白水。但更多的还是静静待在自己领域里不语不动。跨虎桥上，立着十几名官兵，日日夜夜换着班，至于作用，自然是为防止灾民闹起骚乱。

　　娥倾是素常人家女儿的装扮，关月与十七跟在她的身后，她跟在太医师苍云的身后。事先已经议定，主事的是师苍云，她只做个下手。

　　师苍云四十余岁年纪，因为懂得养生之道，皮肤细嫩，精神饱满，脸上一道皱纹也不见，看上去只有三十五六岁，可他还像不满意似的，举手投足都格外注意有可能对他不利的一切情况，包括一片灰尘在他面前飞起、一只苍蝇他从面前飞过，而且，他对谁都有三分的不屑和不耐。就算是对随同而来的这位公主，他也照样不怎么买账。

　　好在娥倾十分在意的他的举动，尚能及时给他递上件东西，接下个物事。

　　忽然，娥倾看到了一个腿上长着脓疮的小伙子。脓疮已经长得很大，不但流脓而且流血，小伙子痛得像痛习惯了似的，又或是只当自己死了，躺在棚子里喘着气一动也不动。

　　“师太医，你看。”娥倾有些惊骇，轻轻扯住了师苍云的衣袖。

　　师苍云看过去，皱着眉头说道：“太脏了。”

　　“您先给他瞧瞧吧。”

　　“不行，给他瞧了，我会呕吐得没有力气给别人瞧病。”

　　娥倾觉得好笑，可也没有办法，这位“定生死”的太医，就是有这样的怪癖，只得跟着他从那小伙子的棚子前走过。

　　因为可怜那小伙子，娥倾不自觉地扭头看着他。却见他忽然动了一动，叫道：“小妞儿！”

　　娥倾一愣。

　　“年方二八貌美如花的小妞儿，来让哥哥仔细看看你……”小伙子苦中作乐，语气十足是个流氓，“哈哈哈哈……真漂亮！”

　　关月与十七气得过去想踢他两脚，却被娥倾拦住。她说道：“你好好待着吧，不然，一会儿大夫给你治脓疮，你可就没力气喊疼了。”

　　“嘿嘿，小妞还真会疼人……”小伙子反而耐住疼痛坐了起来，色迷迷的眼睛看着这衣着光鲜的美貌女子，“哥哥要不是起不来，一定拉拉你的小手。”

　　娥倾笑道：“那你还是快点起来吧。”

　　师苍云沉下了脸，指着那小伙子叱责道：“你这混账再敢胡说，待会我挑断你的脚筋，叫你一辈子都起不来。”

　　小伙子看得出这位就是官兵说的前来给大家诊病的大夫，不敢很得罪他，嘴上却还不放松：“嘿，你是救人的还是杀人的？”

　　师苍云没有跟他费话，更像是根本没拿他当回事，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向棚屋区最深处。他们一路走，师苍云目不斜视，却把两边患病灾民的病状尽收眼底，而娥倾忍不住左顾右盼，虽然这些人得到了安置，灾难袭击过后的惨状终究还在，任谁看到这幅景象，心中都难免戚戚然。

　　“老人家，你觉得怎么样？”最里面一间棚子住的是一个老翁和一个小女孩，看起来是祖孙俩。师苍云把药箱放下，问询起老人，语气竟是十分的温和。

　　蜷缩在角落里的小女孩，头发蓬乱，只有七八岁的样子，趴在那里看地上蚂蚁。她很孤单。也许，她的父母在洪水中淹死了吧……

　　忽然，师苍云道：“姑娘，请回避一下。”他要给老翁检查病情，有不便的地方。

　　“好。”娥倾轻轻握住了小女孩的手，扶她起来。小女孩带着惊恐和好奇的眼睛瞪大了，瞧着她。

　　“我们去那边玩吧？”

　　小女孩没有做声。娥倾便牵着她的手，来到一棵大树下。她并不会同小孩子玩，只是，她想和她说说话。

　　“我叫娥倾，你叫什么名字？”她坐在大树的树根上，面对面问小女孩。

　　小女孩不回答。

　　“我二十岁了，你几岁？七岁吗？”

　　“你的爹娘呢？”

　　“你肚子饿不饿，我带的有好吃的点心，你要吃吗？”

　　任娥倾问什么，小女孩都只是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她叹了口气，让关月拿一块藕粉糖糕来。小女孩不声不响地接了，一口口吃了起来。

　　只听棚子里那老人提高了苍老的声音说道：“跟她说什么，她都没有反应……是被洪水吓怕了，吓傻了，说不出话了……”

　　……原来如此。娥倾低头挽起小女孩的另一只手，却发现这只脏兮兮的小小手掌上布满了划痕，甚至衣袖下的胳膊上也满是血痕。用手摸上去，小女孩也不知道痛。

　　“唉……”娥倾似叹似哭，忍不住的泪水溢出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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