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7.喜脉很悲伤
这女孩子尽管是戴着垂纱的斗笠，看不清面容，无法辨认年龄，可声音掩饰不住她的年轻。她连自己是什么病都不知道，就敢来抓药。袁桂问：“姑娘，你哪里不舒服？”他还是懂得些医理的。
这女孩子道：“头晕，吃不下饭。”
“哦，那是感染了风寒？这几天凉热不定，着风的人不少呢。”
“是吗？”女孩子半疑半疑。
“可不是！”袁桂暗自好笑，“要不然，你去斜对面封大夫医馆去瞧瞧。”
“不用了。你给我拿可以开胃、镇定的药就好。”
“姑娘，这药可是不能乱吃的。您吃坏了，我们可担着干系呢。”
“废什么话，我叫你拿你就拿。”
“好，好。”袁桂吩咐伙计抓药。原以为她对自己的病都很随便，药上也会很好应付，岂知她指着药包里的山楂和甘草道：“这个多一点，这个我不爱吃，不要。”
又说伙计手脏了，秤不干净了，这些药吃下去肯定拉肚子；又说这些药里掺杂着草叶，滥竽充数、鱼目混珠的事她见多了。袁桂耐着性子重新来过，好言解释，这才让她收下了药，伙计结账，一共是一吊钱。
“姑娘，一吊钱。”
看她说话的气派，十足的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可说到药价是一吊钱，她却淡淡地道：“我知道了。记账吧。”
记账？呵呵，笑话！袁桂心说，别说本店很少记账，就算记账，也记的是老主顾，你一个连头脸都不肯露出来的女孩家，听口音还不似本地人，记什么账，记了账之后人还有影儿没有？到哪里去找你讨账？
偏生女孩眼尖口快：“怕我赖账吗？不妨告诉你，我若是不想给钱，直接从你这店里抢出两车药来就好。”
口气不小！袁桂再次打量了她一番，这才发现敢情她腰上还挂着一把短剑。只不过装饰得漂亮，倒像是金饰。
“原来是位女侠，那就更得请你多照顾了，我们小店，记不起账，不然老本早赔光了。女侠古道热肠，急公好义，自然不会为难我们小生意人……”
“少给我装蒜！”女孩伸出拳头“咚”一声捶在柜台上，“刚才我明明看到有人记了账买药，为什么到我这里就不行了，莫非你看我是个女子，觉得好欺负？”
“这……”袁桂答不上来了，确实，刚才他给那位名叫王无言的老主顾记了账，“姑娘，这可不一样，那位先生本身是个医术高明的大夫，见天在敝店抓药，这都不知道是第几十回了，而且，他并不总是记账，有时一次能给好几次的钱。大家诚信为本、和气生财，望请姑娘消消气，好歹把药钱赏我们吧。”
“我没钱。”女孩干脆交了底，“有人偷走了我的银子，现在我一文钱也没有了。”
袁桂觉得好笑，戏谑道：“女侠怎么没有去抓那贼偷呢？”
“要你多问！”女孩在他虚晃出一掌，吓得他连连退步。“这药，你到底给不给我记账？”
伙计在一旁看着，不知怎么就生起怜惜之心，可袁桂仍然坚持道：“不记账。”
忽然，药铺走进一人来，是刚刚离开不久的王无言。
“您怎么……”
王无言道：“袁掌柜，劳烦您下次给王某留些野生的葛根，我预备两倍的价钱。”
“好，好。”袁桂笑逐颜开，“我下次收货时一定记在心上。”
他这百草回春铺，常年收购的葛根多半是药农培育种植的，只有少量是野生，而他常常以种植葛根冒充野葛，别人分辨不出，王无言却知道得清楚。
“那有劳了，告辞。”
看着王无言走出了药铺，那女孩对袁桂道：“把我这一笔记在那个人账上！”说着抓过那些药来，奔向门外的王无言。
袁桂阻拦不及，想说什么也来不及，却见这女孩拍了一下他那位老主顾的肩膀，王无言回头，接着，两人不知聊了几句什么，王无言微笑着点点头，又冲他挥手示意——意思是同意女孩那么做。
袁桂点头，暗叹道：“好人，好到成了滥好人！”
王无言走在回家的路上，却听那女孩子并没有离去，而是放轻了脚步尾随他。他不想玩什么游戏，直接回身道：“姑娘，你还有什么事吗？”
那女孩愣了一愣，三步两步来到他跟前——她这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生了病。“你不记得我了吗？”她说。
王无言皱起了眉头。
女孩将斗笠摘下，露出了真容：“还记得我吗？我可是记得你呢。”
“你是……”王无言的确见过她，在来京城的途中，“文小镜，平远侯的千金。”
文小镜抿嘴一笑：“记性不差嘛，王无言。你是大夫？”
“是的。”
“你医术很好？”
“还算不错。
“那……”文小镜低下了头，“你可不可以免费给我看一次病？”
“可以。”
文小镜没料到他会答应得这么爽快：“太好了，谢谢你。”这时候的她，可全然没有了当时他们相遇时的跋扈。那是她是待嫁的新娘，穿着大红的衣裳，又骄傲又不耐烦，此时……王无言看不懂他她的身份。
蓦然，他警觉到她在京城是很危险的事。如今平远侯正在作乱，成德皇帝派兵镇压，平远侯的女儿却在京城招摇过市，除非无人知晓她的身份，否则——否则她怕是只有死路一条了，且不论她是否足以成为威胁平远侯的筹码。
可以看出她此时的处境不是太好。王无言道：“请跟我来。”
“不了。”文小镜俨然成了惊弓之鸟。事实上，她不但在小心隐蔽自己的身份，还躲避着丈夫庞烈的搜寻。
既然逃出了庞府，为何还滞留在京城不走？
她想要见一见娥倾——这个当时落魄如今得宠的公主姐姐，她觉得还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见到娥倾，求她向皇帝说情。看现在的形势，文小镜不敢设想父亲起兵的后果是成功还是失败，她只能做好坏的准备，她想，至少可以保住母亲和外祖一族的性命吧？
“在这里就好。”文小镜打量着四周，又戴上了斗笠，“这里不错。”她伸出了右手腕。
“请坐下吧。”旁边有一座石墩，王无言让她坐在上面，拿起她的手腕开始诊脉。
文小镜彻底静了下来，像在等待大夫的判决。
左右手都诊断完毕，她把双手收在胸前，显得格外不安：“我……是怎么样？”
“脉象圆滑流利，虽然极微，但还是可以证明……是喜脉。”王无言含笑结论道，“你有身孕了。”
文小镜听了，良久不语。好像这是她意料中的结果。她忧心忡忡的样子引起了王无言的注意，因为一般而言，得知自己怀孕的妇人都会喜出望外。
“不知现在该如何称呼你？”他试探地问。
文小镜道：“我的丈夫姓庞，可我宁愿你叫的名字。”
王无言不便多问，只得说：“文小镜，莫非你有什么难处吗？”
文小镜泣道：“我早该知道的，我早该想到的……”王无言等着她说下去，“你是大夫，有什么办法让我……不怀孕吗？”
她话都说不好，王无言懂得她的意思是流掉胎儿。可是，自从行医以来，他从未让一个妇人保不住胎儿，更未曾当过扼杀胎儿的刽子手。
“流产，是很痛的，而且非常伤害身体。”王无言直言不讳，“你这么年轻，为何不想要这孩子？”
“我……我不知道，我怕……我怕……”她哭得很像个孩子。
事实上，她也真的不过是个任性的孩子。一个多月前，她任着性子去找李凉越，一夜之欢让她觉得一生都知足了，不管接下来是生是死她都坦然。可是，没想到竟然留下了“结果”……他的孩子，她要不要留，能不能留，她留得住吗？
“我不要……”她有说不出的委屈和烦难，不能倾诉，她便抱住了妙手仁心的大夫王无言，好像他是她的依靠一样。王无言就站在她的身边，任她抱住痛哭。
“去找孩子的父亲吧，你们可以商议一下。”他委婉地道。
“不，我不能再去找他！”
“那么，你一个人，该怎么办？哭，也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文小镜抽噎地抬起头来，断断续续地道：“我心里好乱……我需要……想一想……王无言，你要帮我……不管我什么时候……找你来，你一定要帮我。”
“当然，我是大夫，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病患。”他叹了口气，“你放心，对于你的身份我会保密。”
“嗯。”文小镜点点头，擦掉了眼泪。
“你拿的这些药，给我看看吧。”王无言打开了药包，一看之下便摇起了头，“山楂不能食，甘草也不需要，防风虽然镇痛，对你却是无效……这些药你都别吃了。现在的不适都是正常的，不必吃药，你只好好吃饭，拣你爱吃的吃吧。”
“可我现在连吃饭的钱都没有。”
只此一句，王无言便知道她是离家出走的。
“这样，告诉我你的地址，明天我送银子给你。”
文小镜并不客气，道出了住处所在。
“你，真是个很好的男人，早遇上你，我就不去爱他了。”她含泪笑着，冲他挥挥手，袅娜的倩影很快从他的视线中消失。
王无言兀自叹了口气：如娥倾所言，这女孩子的确傻得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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