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5.剑魔的余生

　　那时，王无言还不到二十岁，因为对师父的自残疗法十分好奇，便全程跟随治疗。自残疗法方法上说到底是以毒攻毒，从结果看却是自损以活命。师父当时治过的两个无药可救之人，其一就是高岭，王无言因为要牢记高岭的症状，对其相貌也印象深刻。看到高华裳的第一眼，他便认出了这张脸庞明显遗传了高岭的特征。

　　“冤有头债有主，你寻仇若累及他人，可是难以服人。”王无言从容起身，“我师父苏泉不是你高家的仇人，我也不是。你的剑法很好，还现在还杀不了我。”

　　高华裳恨声道：“那就试试看！”

　　“报仇报仇，报仇报仇！”几十个孩童拍手顿足为她助威。在星空下，高华裳剑光大盛，只是向前一挺，她的剑就能刺穿对方的咽喉。

　　她这么做了，可只觉一股刚劲的力道从剑尖直顶过来，锋利的宝刃竟是刺不进那皮肉里。王无言伸出二指夹住剑身，把剑从自己咽喉处移开：“你的剑法还是未免浮飘，是学剑不久还是师承门路之故？

　　高华裳心中惊骇，挑剑再刺，这次目标是他的前胸，这简单一式其中大有变化，王无言再想空手来钳不是那么容易，遂抄起倚在树干旁的木杖，就着剑的来势顺了过去，木脆剑利，他没有等她的剑抽开，把木杖微微一转，缠住了剑身。然后他手一松，木杖失去束缚反转过去，将高华裳手中的剑也带飞了。

　　高华裳眼见着那剑嗖嗖飞进了大树后的林子里，知道自己遇上了高手，可她岂肯认输，再者她敢肯定师父他老人家就在不远处注意着这一切，于是干脆使出拳脚。她一手作爪，纵身扑上，又是直取对方要害。她有够快，可王无言还是轻而易举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扯向一边。这时候，旁观的几十个孩童冲了上来！

　　对付这样的敌人，他们的身手可谓一文不值，只是高华裳摸准了往复楼楼主苏泉师徒医者父母心的性子，才敢带着众孩童出场。

　　“嗐……”王无言顿时怕了，腾身上树，这些孩童里有几人轻功已有三分造诣，紧跟着跃上树枝，王无言无法，只得再向上纵越，一直到了这棵大树最高的一片树叶之上。

　　高处风大些，吹着他的袍襟和头发，在地上的这些孩童看来，真如天神一般。此时的高华裳也已飞纵到不远处一棵大树的树巅，她知近身交手绝非此人对手，便掏出暗器向那茕茕孑立的身影打过去，一边打一边移动位置，要叫此人招架不住。王无言只是挥动被风吹得鼓胀飘扬的衣袖，将接连飞来的暗器全都收入袖中。

　　不多时，暗器便打完了而且毫无收效。高华裳明白今日报仇无望，不由得黯然神伤。到了这个境地，师父都没有出手帮她，可见得师父果真如他说过的那样：“再也不管恩怨情仇、纷纷扰扰的江湖事。”师父只是教她剑法，别的什么都避而不谈，若非她收拢的这几十个孩童吸引了这个老迈而孤身的老人，他恐怕早就远走到她所不知的地方去了。她也只有听话，听话，所有孩子都听话，才能讨得他的欢心，才能得他多一点的真传。

　　——苏泉的徒弟已是这样厉害，苏泉的儿子武功岂不更加高深莫测？她到底哪一天才能报得了这血海深仇！虽然才只有十五岁，可经过这几年的磨难和努力，她觉得自己和五十岁也无异。

　　她虽然这么想，可架不住委屈和挫折的眼泪流下来。怕被人看到，她忙拭去，把泪忍回去。这时候，王无言站在了她一丈远的地方。

　　“姑娘不用灰心，两年之后，你必能报得了仇，我必然丧命。”

　　高华裳没有理睬。这话虽然听起来不像糊弄，却何以让她相信？

　　“两年之后的今天，我应该是在京城。那时，请姑娘不要再难为别的人。一报还一报，多累及人，也于府上的阴德不利。”不等她回答，王无言又道：“霍连，你还跟我走吗？”

　　霍连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

　　“你……我骗了你，你还……”

　　“看来这报仇雪恨帮才是你真正投靠的地方，只不过，打入强盗窝里实在过于危险。”王无言看着那还在燃烧的篝火，“你们的头领是很有才能的，只不过，‘仇恨’二字不宜成为统率你们的理由。”

　　高华裳道：“不要你来指手画脚，如果没有我，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早已成了白骨。仇恨是只对仇人恨，我们四十二人亲如兄弟姊妹，霍连加入了我们报仇雪恨帮，就是我们的兄弟，我们的家人，你休想带走他。”

　　“不能带走霍连！”

　　“霍连是我哥哥，一定要跟我在一起！”

　　“霍连，你说，你会不会离开我们，当初你饿得快要死了，可是大姐把你捡回来的。”

　　王无言听到这些话语，看到霍连与孩童们紧紧相握的手，一句“你们好自为之”立即回头，走了。

　　走出了很远，看到那条河依然清清亮亮，王无言跪在河边，把头埋在冰凉的河水里。两年——他害怕想到这两个字。两年后，他应是已经死了。在这两年里，他要做的事其一是劝诫苏复不要参与朝廷政治争斗，让往复楼始终是独立逍遥的往复楼；其二，他要把凝聚了师父苏泉毕生心血的《瀛洲梦略》书稿光明正大、合法合度地付梓上市，在几年前它是禁书，皇帝谕令查禁销毁，师父本已重病在身，因这消息而倍感绝望，他曾上书托人辗转交给内阁大学士以及御驾案前，甚至还上书过当政的惠王，可惜只如石沉大海。万般无奈，他冒险混进皇宫，企图与皇帝正面交涉此事——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第一次见到了娥倾，那年幼的公主。

　　又可惜，六年后他们第二次见面，他便误诊亲手断送了她的生命。

　　想到那一夜的种种，他觉得除了丝柔铁利剧毒给他留下了致命威胁，不可救药的相思之痛也已入骨，在金钱栈里，那个叫做李凉越的中年人戏谑说相思，他确然在相思，却完全没有说出的能力。

　　真是……太无能了。王无言仰躺在河边，望着夜空中参差错落的璀璨星斗，好像人活泼多情的眼神。他看定了一颗最大最亮的星子，疑心它是娥倾的眼睛，她在苍穹中眨着眼睛看他，一直看着他，好像在说着亲昵的话，又像在等他说话……看得久了，他眼前一片朦胧，觉得娥倾从空中飞了下来，轻轻躺在了他的身边，甚至感觉得到她的气息。他侧身伸出臂膀抱她，却是个空。

　　他醒了，也笑了。

　　怕是饿昏了头。

　　忽然耳听得不远处有女子惊叫呼喊的声音。他确定自己不是幻听，就在河的上游。莫不是有人溺水了？

　　王无言很快赶到当场，看到的却是一小片荒芜的松林，一个身穿道袍却非道人的男子站在林中，气定神闲地看着跌坐在地上衣不蔽体、掩面哭泣的女子。忽而一阵风拂过，男子宽大的道袍与披散的长发一起飞扬，比飒飒摇动的松树还具威风。

　　“怎么，你不肯么，给我生个儿子，我会好好待你的。”

　　“不，我要回家……”

　　男人笑了：“白天你两次回顾于我，难道不是对我有意？我可以娶你的。”

　　“不！”女子呜呜地哭了起来，“你是坏人！你要逼我的话，我就……我就跳河！”

　　“你可要想清楚，曾经有无数女人想要给我生儿子，我都没看上！”男人的声音没有一点情意，“我的耐心有限，再给你一刻钟的时间考虑，你最好是答应了，免得受苦。”

　　女子抬头偷眼看他，只见他背对着自己眺望远方，便悄悄爬起身来想要逃走。呼的一声，男人一只手掌竟将她的纤腰握住像托起什么东西似的往自己怀里揽。女子大哭不止，推拒着凑到她身上的那张脸。

　　“放手。”王无言把一颗石头朝男子掷了过去。

　　意外的是男子看都不看，很是随意地一伸手便攥住了本该打在他肋下的石头。原来他早已察觉到松林外有人。王无言走近了，抽出挂在腰上的权当是剑的木杖：“还不放手！”木杖点在男子背上。

　　那男子猛地抬头，满面烦躁，目露凶光，一手抱着那女子，一手腾出来向王无言隔空发出一掌。王无言急忙闪开，对方又是一掌，王无言将柔韧的木杖挡在身前微微晃动，连退了一丈多远才卸了对方的掌力。

　　“不打发了我，你能乐个痛快么！”王无言嘲他。

　　男子怒喝一声，扔下怀中抽噎不已的女子，骂道：“小子，你是不知死活，管起老夫传宗接代的事来！”

　　王无言向那女子道：“你只管跑，我缠住这个人。”那女子满脸是泪，趴在地上，似是连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男子哈哈大笑起来，振一振道袍，潇洒如风：“小子倒是好大胆，可知老夫杀你易如反掌？”

　　“知道。”王无言心中惊诧这人不比自己大几岁，功力却如此深厚，“方才两掌若非阁下留情，我怕是难以抵挡。”

　　“哼，知道就好，老夫用了两成的功力，为的是不想杀人。不成想你倒是有些根底的。”男子精明透亮的狐狸眼睛看着他，“你是往复楼苏老儿的门人？”

　　王无言道：“先师苏泉。阁下看来亦是江湖中有名望的高人，何以在这深夜旷野欺凌良家妇女？”

　　那男子听了，半晌无语，忽然叹了口气：“后生可畏，吾老矣！方才之举，是老夫偶然兴发，想生个儿子。现在想来，着实可笑！可笑！”

　　王无言道：“阁下看来正值壮年，为什么——”

　　男子凌厉的目光看着他：“若你师父在，定能认出老夫是谁。苏泉好福气，有儿子有徒弟，老夫活了将近六十年除了个小丫头片子跟我学剑，没个像样的徒弟更没一男半女叫我一声爹。”

　　“你是……”莫非此人是高华裳的师父？他竟说他活了将近六十年！世上果真有驻颜的奇功，还是此人的功夫已能控制身体的衰老？王无言思索着当年江湖上的传闻，是了，此人便是——

　　“不要说出来。老夫现在只是个普通人，不想听到自己当年的绰号，更不想沾惹上一星半点的江湖事。”

　　剑魔。曾经的销声匿迹让人们以为剑魔已死，原来他不但未死，反而活得如此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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