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无奈看火起
然后,厅中传来桌椅倾倒、杯盘破碎的声音。沈空翠道:“看着她,别让她吃亏。我很快就会回来。”
“是。”严霜有些奇怪地看着她离开了。在此重要关节上,沈姑娘居然可以把这里的情况暂时抛下不管?
她知其一不知其二。今晚的大事固然重要,可沈空翠更担心弟弟沈柯的行踪。她怕生变故,怕有意外威胁到他的性命,怕沈柯不在她能力可以掌控的范围内。
一向,沈柯都极其听她的话。勤习文武,按时作息,努力,认真,聪明,偶尔顽皮,更令她心疼,就连白良图也很看好这孩子。这个时辰,沈柯当已入睡。沈空翠来到他的房外,恰好看到沈柯吹熄了灯准备安寝,她在黑暗里待了好久,确定他是睡着了才轻轻走开。
然后,她像一只轻捷的夜猫般来到议事厅。
议事厅里丰盛的晚宴还在进行。菖蒲山庄地处江湖之远,却从来了然江湖之事,从最初的营建到如今的稳固,落魄的、投机的、跳槽的各种人才投在山庄门下,为文材和白良图效力,求一碗饭吃,实际上很多事也确然是在饭桌上解决的。近年还好些,起家初始时,沈空翠清晰地记得无数个夜晚,一介书生白良图喝得醉醺醺的回到房中,呕吐不止。他不辜负她的心疼和照顾,逐渐成长为真正的领导者。这期间付出的代价不止是身体上的,沈空翠恐怕也不会承认自己对他有着隐约的厌弃和戒备。只因她本质上和一开始时的他是一样高傲,她更留恋那时的他。
通过打开着的窗户,沈空翠看到白良图和护庄西使方乐利宴会往复楼孙不懂、海明延等人。她还不确知他们商议的是什么事情,按照常规来说,今晚白良图就会告诉她,并征求她的意见。白良图对于她今晚加快执行计划,怕是也不会感到惊奇吧。
抬头看到昏暗不明的月亮,似是它也畏怯了今晚。时间差不多了,沈空翠走向西厅后方,做最后的部署。西厅是待客之所,当初建造时就考虑了地势,文材听信风水师的分析,将它建在了菖蒲山庄的西端,那里正毗邻着悬崖边缘,视野开阔,胜景非常。当然,人在西厅中向外望是这般,倘若跳出窗子,那种赤裸裸呈现在人脚下的天险,会叫人腿软目眩。
这正是沈空翠选择火攻的一个重要原因。就算他们还有意志和力量逃生,也断无逃路。她的心情里没有太大波动,反倒是相当平静,只因这样的时刻她已在脑海中构想了五年。
这厢,白良图已七分醉。白面微红,目光游荡,前襟上沾满酒渍,举止狂放中有三分骨子里的豪气,可他脑子是清楚的。他清楚自己通往权力和声望巅峰的每一个步骤。就算是庄主文材的死,也并未打断它们正常进行。
从文材那里,他得知平远侯文炫图谋造反。颠覆当朝拥兵为帝者,有成功有不成功。白良图虽有抱负,可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他并不想造反。而且一旦文炫起事,菖蒲山庄难保置身事外,倘若事败,覆巢之下无完卵,即便成功,他也想象得到那代价。大胆者做大事,可“胆识”二字,白良图一向认为“识”比“胆”重要。尤其是这样大事,须得先“识”而后行。
自然而然,白良图把目光投向了唯一例外的留在京城的藩王——惠王。皇帝离不开他,或者说他使得皇帝不能离开他。相比于通往舞城平远侯,投向京城的惠王显然是一条更理想的捷径。
书信送到惠王门下时,惠王不觉一笑。
这样的文书,他见得多了,只不过这个叫做白良图的江湖人竟然文采出奇地好,也似有些经纬天下的心胸。于是,惠王叫来往复楼楼主苏复,把菖蒲山庄入盟之事交给他详察以作定夺。他视年轻有为的苏复为左臂右膀,如非苏复一个远房表妹给他做了小妾,他真有心认他做义子。
孙不懂一行人来到紫山菖蒲山庄,便是奉了楼主苏复之命探知白良图底细。两天的接触,该了解的都已了解,不该了解的也略有了解,彼此都很欣赏对方,孙不懂心中主意既定,便有心找机会向白良图询问那山谷茅屋囚禁王无言一事的原委。
白良图却似心中有事,酒喝得稍快,尽到地主之谊,便道:“有私事缠身,白某向诸位兄弟告退,万望恕罪。”
其时已是二更。孙不懂道:“白总管请便,宴席至此,我等也该歇了。”
他们被安排宿在接待上宾用的鸿图阁。按照议定,明天早晨他们便返回京城。白良图走后,孙不懂叹道:“此人尚有傲骨,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海明延道:“他常年在荒僻山野,恃才自负,不知谄媚巴结,分属正常,像我们苏楼主这样虽然联盟京城权贵、身处权争洪流却进退自如的人才是真英雄。”
孙不懂不置可否,在他心中,公子苏复虽是目前京城武林门派的佼佼者,担得起“英雄”二字的人却不是他,而是去世多年的老楼主——苏复的父亲苏泉。
叶东塘年轻气盛,格外关注菖蒲山庄的举动,直觉得今晚气氛不太对,他甚至想离开众人去查知事实,孙不懂拦住了他:“咱们首先是客,其次,以后大家要共事的,你这般鲁莽,倘若被白良图察觉,他岂不想往复楼反复无常居心何在,可不是节外生枝吗,他非简单人物,不许造次。”
叶东塘道:“那楼主要我们找的那位公主呢,我们就不问问这姓白的?”
孙不懂道:“这事由我来。”他无奈地叹气,叶东塘也就是跟着他才能这般放任,若非近亲,公子看在他的面子上给这毛头小子进步的机会,怕是早把他发配到外围了。
“是,我听孙老的。”叶东塘刚刚说完这话,忽然瞥见过道拐角处迅疾地蹿过一个人影,便条件反射般地拔脚追了过去。
人影好快,虽然身形魁梧,虽然胁下夹着一人,却快而轻似一阵风。叶东塘追出了几个几道门都未能及上,却忽见人影停住,回头道:“我与你非友亦非敌,何苦追我?”
叶东塘道:“你行踪诡秘,难免惹人怀疑。”
“你是这里的主人?”那人冷冷地说,“自重为好。”他说完这一句,只一闪,叶东塘便发现他已消失。四面八方都没有他的影子,只剩淡淡月光。这一下令叶东塘自信大为受挫,以至于孙不懂等人问他情形,他只随意支吾。
西厅,沈空翠的心腹丫鬟严霜看着厅里的娥倾想尽办法警示众人,却终究不奏效,她精疲力竭,几乎就要放弃。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公主!你怎么在这里!”
娥倾焦急之下大喜过望,脸上的表情*欲笑欲哭,却见陆同一脸泰然,便以为他必是有了办法。岂料陆同看看门内如痴如醉如傻如狂的人们,只摇头道:“没用的,叫不醒他们。我又去找了解药,可惜,沈空翠的屋子有一橱的药,我不知究竟哪个是对的。”
娥倾怔然。
“啊……”一阵长啸自厅中传出,震得门框都在颤动。那是有人在练功之时,本能地感觉到体内的异常不适。又何止于他,这一声啸声后,长长短短高高低低又是一阵怪异的呼喊。可惜,没人能思考这缘由。西厅中渐是乱了,要成大乱。
而这当然也引起了鸿图阁中孙不懂、海明延等人的注意。这确是很不正常的嘈杂。海明延请缨前去查看,然而刚一出门就发现外面多了几名卫士。
为首的道:“诸位英雄还是早些歇息为好,白总管处理完家事若发现小的没有尽到职责,小的可就麻烦了。”
海明延道:“那边的异动,也是白总管的家事?”
卫士头领笑道:“确切地说,是白总管夫人的家事。”
孙不懂听到这,便命海明延回来,大家都按兵不动。
沈空翠站在议事厅上面一层的小阁楼上,望着西厅周围的部署。她的手中握着一柄精致的竹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习习夜风吹动她的发丝,才惹得她失神一笑。她的身后,白良图不知何时出现了。
他有点醉,虽醉却不糊涂,尽管认为近期山庄情况复杂,今晚的事未必做得周全,可只要沈空翠开心,后补工作大可到时候再说。他从后面揽住了沈空翠的纤腰,下颌抵着她的肩膀,唤道:“翠儿……”
“你又喝多了。”沈空翠微笑着,将竹笛横在了唇上。蓦地,她看见一个人影提着一人从阁楼上空飘过。她不是惊讶于这人轻功的高绝,而是看到了被提着的这人,是她的弟弟沈柯!她推开腻在她身上的白良图,迅速赶了上去。
“公主,我们走。”陆同之前已回了趟染翠轩,把行囊都带来了,他携了娥倾的手向外冲,“现在还来得及,待会儿这里周围可就会埋伏有人了!”
他说的不错,待火起时,西厅除了悬崖那面其余方位都会有埋伏,是为提防有人从火海中逃出。“救火”的人,在这一层埋伏之外,等到合适的时间才会冒出来。所以现在这里仍是安宁的。陆同觉察到娥倾被封了穴无法说话,便试图解开。可沈空翠手法怪异,而他又对此不甚擅长,因此在娥倾哑门穴上试了几次都不奏效。
娥倾难过得闭上了眼睛靠在陆同怀里,陆同怕菖蒲山庄正门有埋伏,抱着她从一段无人的高墙上跃了出去。忽然觉得不远处光线大亮,娥倾蓦然睁开眼睛,只见菖蒲山庄内一片火光映照着夜空。
火起得这么快!
看到这火,陆同心情沉重,冷然道:“公主,卑职无能。”
倘若江繁在,想必可以避免这场大火吧?事态不会任由这么糟吧?可又怎能说陆同无能,他只一只眼睛一只手,却要管顾着娥倾和西厅两边……
死就死吧。娥倾脑海中闪过之前在西厅中看到的阴森怪异情景,心中一阵战栗,不知是恐惧还是愧疚,可宁愿不再去想这些。如果这场火只单纯是一场火,烧掉的是她脑中的情景心中的感觉,那也未尝不好吧!
山庄之外有守卫值夜,陆同随手打昏他们,带着娥倾顺利下山。
长长的台阶尚未走完,忽然见前方有一人站在台阶旁的竹丛里。是沈空翠。
此时的沈空翠竟似乎是情绪失控,她捂着胸口像是心痛,压抑着嗓音痛苦地喊:“你不能这样!你混蛋!你无耻!”
虽然看不见另一个人,但能让沈空翠如此者很可能是白良图。不能继续走了,陆同携着娥倾藏进阴暗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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