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3.雨夜虚掩门
娥倾就是这么无能为力。衾枕不是遮雨的东西,很快就被淋得透湿,遮风挡雨的地方只是后门前那窄窄的屋檐下的空间。娥倾在这屋檐下,望着从高空垂直降落的雨线,在看不清山顶的山峰的衬托下,有种危险如千钧一发、大难临头的错觉。
因为躲避不时向她进犯的风雨,她不时会碰到门板。她不知道门里的那个人现在在做什么,在想什么,但已没有了进去避雨的念头。
这样的情况下,这座屋子的主人都无动于衷,她又岂可不识趣?
陆同一定还在这山里找她,现在也一定是在淋雨……他断了手臂,伤口虽然愈合,可这种天气下必会犯痛,照他那么急的性子,就算自己痛死,也要找到她才肯罢休。
似乎有脚步声,似乎屋子里的人手已经触上了门,这期待已久的声音却令娥倾转过身生生退了几步。王无言打开了门,望着站在雨中的娥倾,长发成绺贴在脸上,宽大的衣服糊在身上,连眼睛都难以完全睁开,却还微笑得出来。
他眸子里凝聚着幽暗却又明亮的光芒,倏尔收敛,讷讷地说:“你可以站在这门槛前。”
她点头:“谢谢。”
“快来吧。”他说着向后让了让,娥倾便走过去,回到原来的位置上。王无言把门轻轻掩上。
屋子里一片黑暗,因为没有灯。
王无言的心中却点燃着一支回忆的烛,那是六年前,他终于寻得一个机会,混入了防卫森严的皇宫。皇帝只是去一个妃子的寝宫探病,随身只带一个太监,自然,这妃子的寝宫里除了几个宫女也没有什么守卫。因为消息确切,他埋伏在半途中,将赶去那妃子寝宫诊病的太医点了穴,换了他的衣服,提了他的药箱,贴上了事先准备好的假胡子,从容不迫地进了皇宫,被太监领进了那妃子的寝宫——排云殿。
原来,是小公主爬树摔伤了腿脚。王无言懂得些医理,给小公主看了伤势,给出现成的药膏,还开了药方。就在最后一味药落笔的时候,有太监高声传喊:“皇上驾到!”
除了病床上的小公主,所有人都到殿门口跪迎皇驾。王无言这个假太医自然也免不了,然而刚要起身,却被小公主叫住了:“太医,你过来。”
她笑嘻嘻的,好像是想到了什么鬼主意。王无言无法,上前恭听。
小公主神神秘秘地欠身对他说:“别让我那么快好起来。”
王无言怀疑自己听错了:“公主,您说……”
“如果我的腿很快就好了,父皇就不会惦记我了,更不可能来看我。”小公主楚楚可怜的模样,真不知是孩子的天真还是女人的妩媚。
王无言道:“臣遵旨。”
“好,你去迎驾吧。”小公主笑了。
接下来的情况是一片混乱。
在计划里,占据地利与皇帝最为靠近的那一霎,王无言出手挟持皇帝,最佳的时机果然出现,是他还跪在地上时,金冠龙袍的皇帝从他身边走过——王无言拈出腰带中藏着的手刀,闪动身形来在皇帝身后,手刀直取他的咽喉部位,另外一只手则扭住了他的两手腕。他不是刺杀皇帝,只是为了得到与他对面陈情的机会。
他曾托人辗转上书,却终是石沉大海,不知是根本没有送到御驾前还是这皇帝看了之后置之不理。时间急迫,他没有别的主意,便冒险只身闯宫,意与皇帝直接对话。
皇帝也许是乍然受惊回不过神来,竟未挣扎,而太监、宫女早已大乱,王无言道:“我不是刺客,只是有事禀明皇上,你们出去,不用半个时辰,我便放了他!”
太监已喊来了侍卫队,宫女躲进内帷。却不见洛妃的人影。皇帝仍是神态昂然,说道:“都且退下,朕倒要看看是什么原因让这个胆大包天的人敢于自寻死路。”
侍卫们不肯退亦不敢退。
皇帝笑道:“朕是来看望公主的,你们不要惊扰了她。退下!”
侍卫们退在了排云殿外,预备着随时可能发生的变故。殿中,王无言放下了架在皇帝喉上的手刀,终是跪下了:“草民叩见吾皇……”便是这一叩首,忽听一声极其迅疾的风声低低啸过,接着是细微的金属相碰声。
皇帝忽然变了脸色:“大胆!”
王无言看到幔帐被躲藏起来的人碰动了,也正是那人,对着皇帝后心发出了阴毒的暗器飞针。皇帝以为那是这大胆年轻人的合谋。
幸好在自己的皇宫里,他也穿着软丝金甲之类的防身秘服。他大怒:“来呀,拿刺客!”
“是!”排云殿外的侍卫山呼。
王无言不及分辩,他不想身陷恶斗大开杀戒,更不想丧命在此,立刻冲向小公主的寝室——之前他已看好了两条出去的通道——他冲向小公主床边的窗子,窗子本是关着的,他本打算破窗而出,没想到,小公主竟然一伸手推开了窗户!
这六年里,每当回想起此事,王无言都觉得不可思议,他想不通为什么皇帝的女儿会给一个被皇帝定性为刺客的人打通逃生之路。
而皇帝明明是个不理朝政耽于享乐、疑心很重却又授权柄于兄弟的昏君,皇室,也只是被天下人供养而毫无作为的寄生虫,那个摔断了腿的小丫头,竟然也会放人生路?
昨晚,当他得知从山崖上跌进他水井里的这女子身份竟是公主,记忆与眼前便重叠了。他还隐约记得那小公主的样子,时隔六年,她已长大,更美,更像一个公主,可她偶尔露出的端庄而略带狡黠的笑容,太像当年。
说到底,他没有什么好心存芥蒂的。
雷声轰响了整个山谷,茅屋里被偶尔的闪电照得大亮,王无言面向床里盘膝而坐。为了让自己的注意力离开那扇后门,他只有这么做。他还没有达到可以辟谷的境界,并不代表他不懂得,师父曾经教给他心法,可他那时年少多情,对人世红尘、人间烟火都充满了兴趣和眷恋,辟谷一技于他而言是无趣亦是无必要的,所以并未修习。
既然决定绝食七天,那么他从现在开始就要作此修为,临时抱佛脚未必有用,可至少比白白地忍着饥渴有利于圆满。
雷鸣雨暴,是另一个世界,他感知不到,呼吸,他也已忘却,只有体内一股清平的力量在规律地流动,在这力量里,他如水中的一尾游鱼。
修习的初始,己身的状态与外界隔绝。王无言没有让这种状态维持太久,他把那股力量收归丹田,轻舒口气,这才睁开眼来,感到自己呼吸如常,身轻无比。
他听到脚步声。
那自然不会是别人。
娥倾两手掂着湿漉漉的粘在腿上的袍子,一步步向他走来,大约是因为冷罢,微微打着寒战,看着那张既无衾枕也无幔帐的简陋木床上端坐着王无言的背影,像是拒绝,又像是等待,她怕了。她停在那里,等着这个屋子的主人对她的判决。
可他没有说话。
娥倾道:“我进来了。”
王无言低下了头,也许在想接下来怎么办?
“外面风雨很大,我冷,衣服全都湿了……我会生病的。”娥倾真的不愿生病,她只想等到陆同快些来到带她走,“而且,你的门是虚掩着的。”
王无言回身下了床,没有看她:“床头有两件衣服,都是旧的,你看哪件可穿,先换上吧。”他走向屋子的另一端。那里似乎摆放着一些杂物。
还好屋子里是黑的,娥倾连褪带扯脱掉了湿冷的袍子,也不管那是什么样的衣服,拿在手里,撒开来一看,是一件质地很硬的粗布盘领单袍。她慌手慌脚给自己穿上,因为动作的牵扯,感到后背上的痛成了大痛,几乎难以直起腰来。
她回头,这小小的屋子原来还有隔断,隔断是用竹竿扎成,她所在的这儿,应该算作书房兼卧室。桌上罗列的那是什么,娥倾看不懂。
得着了床,她便再也坚持不住,半趴半侧着身子倒在床上。身体因有曲线而塌陷贴在床铺上,脊椎因此沉沉一痛。娥倾大口喘着气,感到浑身冒出了细汗。虽然感觉是冷的。
后门被风一吹,是敞开着的了,王无言手里端着一只杯子,经过这门时,砰一声合上并上了门闩。娥倾吓了一跳。
“别睡。”王无言道,“你的骨折尚未痊愈,需要按摩祛淤引血。还可以去除你方才受的风和寒。”
娥倾知道自己不能拒绝可也羞于同意,因此沉默。王无言把杯子放在一边,双手微微托起娥倾让她完全躺在床上并摆正了她的姿势。娥倾平趴在褥子上,他弄平了那对她来说太不合身的他的衣服,然后端起杯子。
“那是酒吗?”娥倾闻到了酒香。
“是的。这些酒洒在你身上,更能助益按摩的效果,你的衣服还会湿,不过不必担心,会好的。”王无言右手食指和拇指捏稳了杯子,然后手腕轻轻一抖,杯中白酒便如长虹般飞溅出去,落在娥倾背上,却是均匀的一粒粒水珠。酒,透过衣服沾湿了皮肤,是凉的,紧接着便是温暖的手指触上了她的背,同时,另一只手将她散在后背上的发丝捋在一边。
多么温柔。
他并没有特别的意思,因为做得郑重而从容,娥倾感觉得到。心弦轻颤,怕是跟不上他似是无心的撩拨。于是她像一个真正的伤病之人那样,将自己的信任完全交给这位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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