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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1.夜行人停驻


  渐渐风起,且越刮越大,四围树木飒飒如兵戈,娥倾觉得好冷。

  “变天了。”王无言望着崖边那模糊的月,一些乌云如丝絮般掠过。他回了茅屋,拿出自己所用的衾枕,铺在草地上,然后将娥倾托上去。

  刺骨的寒冷变成入肤的温暖,娥倾顾不得什么忌讳和自己的那一点洁癖,心中着实感激。她一向不避讳任何人的眼睛,就连文炫在谋划着对付她时,她亦能平静地看着他智珠在握、无法参详的复杂目光,可当她抬眼看着面前这个人的时候,休说他的眼神,连他线条格外明晰的下颌与嘴唇对她来说都是极大的挑战。当他俯首靠近为她整理薄衾,她觉得他英秀的鼻梁快要碰到她的脸颊,他凝定深邃的眼神已经将她覆盖、压倒。

  而他,好像毫无感觉。

  娥倾莫名觉得很慌,说道:“我的朋友名叫陆同,今夜一定会找到这里,如果你见到他……”

  “我会告诉他的。”王无言叹了口气,然后,他开始苦思如何让娥倾离开自己这座茅舍的办法。

  “我这里四面都设有机关陷阱,你现在就已经处在机关的包围中,要想出去,只有两条路:其一,跃上水井上方的树枝,像你跌落下来那样再回到山崖上去,这条路看起来势必登天;其二,通过这座茅屋的西窗走出去,只不过,我许过诺言,这屋子不准任何人进来,所以这条路你也不能选。”

  事实上,西窗外面也有机关,只不过可以控制不发,菖蒲山庄的使者每次来时都会移动机括。至于其中奥秘,王无言本无心知晓,却不防有一次恰好看到那使者如何操作。他虽隔着两丈距离,但若投掷几枚暗器完全可以做到控制自如。

  娥倾听了一怔:“这是什么鬼地方。”

  “坦白说,我是个囚徒。”王无言在她旁边慢慢踱着,这两年里,除了偶尔来看望他的沈空翠,没有人和他说过话,除了那位给他送食用等物的菖蒲山庄使者,他没有见到过第三张面孔。这位使者又老又瘸,从未说过话,许是白良图叮嘱他不许与王无言交流,又许他根本就是个聋哑人。“此处只适宜于我,对别人来说都不是好地方。”

  娥倾忽然问道:“你真的可以七天不喝水不吃饭?”

  王无言眉毛微挑,笑道:“看来你听到了我和她的谈话。”

  “我在菖蒲山庄见过沈姑娘,想不到她心里藏着这样骇人的想法……”娥倾喃喃道,“听她的语气,可不像是开玩笑的。你真的能做到七天绝食,让她放过那些人的性命?”

  王无言低了下头:“那个‘一言为定’的约定不过是说说罢了,我了解她。就算我做到了,她也未必会放过那些人。但倘若我做不到,那些人就必死无疑。”

  “既然如此,你按照她要求的那样做又有什么意义?我在菖蒲山庄里听到那阵势,总有一百人的样子,她和白总管真的杀了这些人,那……”娥倾不敢想象这个结果。

  “你又是什么人?”王无言问。

  “我?”娥倾闭上了眼睛,“北方来的与此事此地本都不相干的人,受文材庄主之托前来送还菖蒲山庄的要物。”

  王无言道:“你们都是姓文。”

  “姓文又如何?”

  “西部重镇舞城的平远侯文炫,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与文材是亲生兄弟。”至于他们与她的关系,王无言不愿得出什么结论。

  一忽儿的沉默。

  “明天,我回到菖蒲山庄,一定阻止沈姑娘这么做……”声音低得像在梦呓。

  王无言并不抱希望地说道:“希望你能成功。”低头看去,原来娥倾已经睡着。

  暧昧不明的月色将她的容颜氤氲得妩媚无比,不知何故她紧锁秀美的眉头,大概不止于身体上的伤痛吧!

  他久久地凝视这张沉睡的美丽面庞。

  她很美。

  是的,她很美。

  他回了茅屋。做完每日例行的最后一遍吐纳,他躺在了已经是空荡荡的床上。

  若说每个人都有一场噩梦的话,王无言的噩梦便是他将自己心爱的引以为傲的宝剑刺入好友孟夏的胸膛的情景。在此之前,孟夏一直认罪,一直哀求他饶过。王无言自觉看错了人,心中痛极恨极,他要取孟夏的性命告慰无辜丧命的中平镖局沈家人,他剑势凌厉,只攻不守,招招都是死手,同时下意识里希望孟夏也能对他不要留情,他宁愿伤在他的剑下。然而直至中剑倒下,孟夏都不曾对王无言使出一招他的家传秘技,那本可以至少令他自保一时的。孟夏奄奄一息之时,沈空翠现身当场,她艳若桃李的脸上挂着冷若冰霜的笑容,向来静若处子的杏目流露出狠毒、快乐、悲伤且又绝望的眼神,仿佛在对死去的孟夏进行着鞭尸。王无言见了,便再也忘不掉。

  他从未见过一个女人能有这样几近疯狂的眼神。

  对孟夏与沈空翠,他的心底都有无法言喻的愧与悲。大概正是这种情绪,让他幽居在此而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哒哒哒哒……”

  哪来的马蹄声,听起来有七八骑,竟然深入了地势险峻并不适宜跑马的紫山深处。马蹄声渐行渐近,也渐渐停了下来,几个人嚷嚷着下马休息一会,恰好这里有河流,饮一饮马再赶夜路。

  王无言留神凝听,这些人莫非就是文娥倾所说的朋友?

  “开门!快开门!”娥倾自然也听到了人马喧哗声,强自爬起身来,砰砰拍打后门门板。王无言道:“姑娘稍安勿躁,我看看外面的情形再说。”他打开西窗,向那河流方向望去,夜色朦胧,而王无言目力甚好,看得清是八个锦衣华服的汉子,八匹健壮的战马。其中一人站在那里向这座茅舍凝望,其余七人都坐在河边歇息饮水。

  王无言对后门外的娥倾道:“是八个人,看样子是从外面连夜赶路进山来的,你的朋友当从山上下来才是。”

  娥倾之前听见纷沓的马蹄声,已经猜到很有可能不是陆同,只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绝不想错过。

  “我知道了。”她失落极了。

  王无言正要开门安慰她几句,忽然听到一支箭矢嗖一声飞来,铮地钉在了前门门柱上。“喳喳……”在屋檐下栖息的灰鸟飞飞受了惊,一阵扑腾。通过西窗,王无言看到一个身材瘦削的半老之人把手一挥道:“东塘,何必多事!”

  那射箭的人笑道:“既然海大哥看这个茅草房子有玄机,我就试他一试。”

  “山中多隐士。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这么好斗冲动,早晚麻烦上身,公子就是看你改不了这一点才一直不放心你做大事。”

  射箭的人年少气盛,显然不服,但也没再有什么举动。

  先前站在河边一直向这里凝望的“海大哥”忽然说道:“孙老,你看,那屋檐底下有只鸟!”

  那身材瘦削、年岁五旬有余的孙老,正是京城往复楼楼主苏复的心腹之人孙不懂(关于苏复,请参看本文“引子”一章)。孙不懂眯起了眼睛向老四所指的方向望去,却是什么也看不清。“海大哥”海明延,是苏复的爱将,此人天赋异禀,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非但自幼把圣贤经典烂熟于胸,文采超群,武功造诣在高手如林的京城也属上乘。不过二十七八岁,内力修为却比常人修炼了四十年还要高明。隔着十几丈远,他不但看得清那屋檐下的鸟儿,还看得清那只不断晃悠的鸟架。

  普通人家的鸟儿不过是用木头或铁做鸟架,在这简陋的茅舍人家,这只毫不起眼的灰鸟居然用的是金器。而且,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只金器和苏楼主给他们看过的娥倾公主画像里的金项圈一模一样。

  海明延说出了自己的疑惑。众皆惊异,难不成娥倾公主就在这破烂茅草房里?

  他们此次千里迢迢赶来紫山,一者是为了与白良图洽商合作,二者便是为了寻找娥倾公主。

  海明延道:“这院里张着无数根天蚕丝,咱们的兵刃怕是不易砍断。”

  孙不懂道:“不可鲁莽,那必是陷阱。”

  “不是说公主是来菖蒲山庄是客么,想来公主处境不妙!”那手挽弓箭的年轻人叶东塘道,“孙老,让我再来一箭,把这些机关探破!”

  “不。”孙不懂拦住了他,“这里是紫山,白良图的地盘,这茅舍其中的玄机当跟他有关,来者是客,不如见了他先行询问,再作打算。倒是咱们失礼了,为了省时间抄小路来,白良图恐怕派了人在大路上接咱们。”

  一人忽道:“大家看,那里有只木牌子,上面写的什么?”

  海明延这才注意到那竹木上竟然挂着一张字牌,上面写着:“悔过重地,擅入者死。白。”孙不懂笑道:“‘白’就是白良图了,看来这里关着他的冤家。白良图到底是读书人,真会玩花样。”

  门,忽然开了。众人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斯斯文文地走了出来,他站在门槛上,伸手去摘鸟架,然后退回门里,把卷起的帘子放下,仿佛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孙不懂的脸色忽然变得刷白,他骑上马冲到那茅舍院前,喊道:“兄台请慢着!”

  王无言这才抬眼看着前方,夜色中,几骑陆陆续续行到距他两丈多远的地方。

  孙不懂下马稽首,望着门帘后的人影道:“阁下……一向可好?”

  王无言漠然道:“大伯不必客气。”

  孙不懂眼中闪烁出泪花,话音几乎哽咽:“这些年,您,您……老孙和公子都甚是思念您,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您一面!”

  “我很好,不劳挂念。”

  孙不懂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被囚禁在此,心中有很多问题需要答案可也不敢询问一句,只说道:“今日还能见面,是老孙的福分,斗胆请问……您有什么吩咐可以让老孙效劳?”

  “没有。”门帘后的王无言目光灼灼,“告诉你的公子多多保重就行了。”

  “是!”

  “我要睡了。”王无言望着院中那个已经有些佝偻的身影,神情肃然,“孙伯,你也要保重。”

  “是。”孙不懂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再抬起头,只见那门已经关了。人老多情,孙不懂的眼泪可就下来了。众人都看得奇怪,不知往复楼的第二号人物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个比他至少年轻二十岁的陌生人如此敬重关切。

  海明延止住大家的议论,道:“孙老,各位,赶路吧。”他们忙着赶这夜路,并非只为尽早来到菖蒲山庄,更重要的是想摸清紫山的地形,一直兜转耽搁了时间,天黑才回到正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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