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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8.酒家有杏花


  娥倾开心地爬起来,望望四周,仍是没有人。抬头看假山上,已经没有了小镜的身影……

  只是,她今晚怎么将陆同救出来?

  紧接着又一个念头浮现:要不要把平远侯筹划谋反的消息告知父皇?!她依稀记得舞城外驿站的位置,如果她修书一封交给驿丞,快马加鞭传到京城,恐怕用不了三日。

  站在一个墙角下徘徊了片刻,她还是决定不能这么做。一来惠王已经在严密注意平远侯,二来就算父皇知道了这个消息又能怎样,一切还是遵从“忠心耿耿、鞠躬尽瘁”的惠王的大计。再说,那驿站十之八九是在文炫的掌控之下。

  说到底,她只想父皇知道她并无忤逆之心。“倘若父皇知道我携带了玉玺出宫,一定会雷霆震怒,一定对我厌恶之极了吧……”娥倾黯然。

  娥倾刚走到杏花酒家的门口,便受到老板和伙计的热情欢迎。在逃亡的日子里,她住惯了荒村野店与城镇客栈,已懂得如何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可惜,她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东西:银子。文小镜也没有考虑到。

  说是杏花酒家,原来店中真的有杏花。柜台上干净细挑的白瓷瓶里就插着一枝含苞待放的红杏。娥倾避开堂中几个客人惊艳的目光,走到柜台前,不由得赞道:“真好看。”

  五绺长髯、相貌堂堂的老板,一向是个善于戏谑的人,笑脸相迎道:“不及姑娘多矣。”他取出那枝杏花,递在娥倾面前,“进店有礼,这就奉送给姑娘吧。”

  娥倾抱歉地笑着不接,低声道:“店家,我不是客人,因为我没有银子……”

  “哦,那无妨,就是来小店看看也是对我们的照顾。”

  娥倾道:“可是,我想在您这里待上一会儿。”

  老板一愣:“姑娘您是……歇歇脚而已?”

  “等人。”

  “要等多长时间?”

  “三四个时辰。”

  “哦……”老板成了忠厚长者的模样,况且这美貌女子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睛毫不掩饰地望着他,遇到了难处的样子……他无论如何也不忍拒绝这个并不过分的请求,“姑娘,请随我来。”他带着娥倾走进自己身后的那间小小账房,“您就在坐在这儿吧,外头人多眼杂,不是姑娘待的地方。”

  “谢谢。”尽管空间促狭,娥倾仍是毫不介意落落大方地坐了下来。

  “爹爹!”

  娥倾这才发现原来桌子底下藏着一个小孩,小孩是在捡掉在墙根下的铜钱,见来了个陌生人,有点兴奋有点害怕地跑到爹爹跟前,怯怯地望着娥倾。

  老板摸着他的小脑袋,笑道:“在这里自己玩吧,不要打扰这位客人姐姐。等你娘回来了,找你娘闹去。”小男孩很听话地“嗯”了一声。

  小男孩十岁左右,满脸抹着尘土,一双黑亮的长眼睛透露着羞怯、乖巧的性格。见来的这位姐姐含着微笑瞧他,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把身上的衣裳扯整齐了,转身对着桌子,在桌上玩那两枚铜钱。

  “霍连!”外面传来细声细气的女孩叫声,“去河里玩吧?”原来是近邻的孩子来找他出去玩。

  小男孩走到门上,压低了声音喊道:“今天不去啦……”

  “为什么不去,你在家里干什么?”

  “我妈妈不准我去。”

  “那好吧。”小女孩像只小雀一样跑了出去。

  娥倾静坐在椅子上,看着霍连颇有些失落地自顾自玩那两枚铜钱,直看出了神。外面,招来送去的热情洋溢的声音不时响起……

  她想,这就是父皇的子民,这就是父皇治下百姓的生活——自然,这只是一个缩影,这一家、这一店的祥和并不代表天下人都安居乐业。不是没有苦难,她也并非没有目睹过。可就是这一抹安居乐业的景象,也并非源自父皇之力。惠王一天做的事,比父皇半年做的事还多;惠王对于黎民百姓的影响,远远胜过父皇在民间的威望。

  娥倾想不通父皇内心的想法是什么,既是一国之君,为什么拱手一国之大权给他人?十几年来,她也无从知道这位高高在上、咫尺如天涯的一国之君在想什么做什么。

  惠王派人一路追捕她,为的是玉玺。他既然知道那是玉玺并且想要夺回,必是知悉了母亲与平远侯的阴谋。尽管她不愿承认母亲真的有助纣为虐的动机。她甚至认为惠王的做法是正确的,玉玺应该还朝,待在它应该在的地方,镇守一个国家的太平。

  ——可是,玉玺究竟在哪里?

  霍连自己玩了一会,对娥倾产生了好奇心。娥倾没有同小孩子玩过,也没有那种闲情,只是不语不动地看着他。霍连也看着她。两个人这样互看了几回,便熟识了似的,霍连在她身边蹭来蹭去,还念起了学堂里老师教的歌谣。

  然后,两个人玩起了游戏。霍连大约是因为玩多了这个游戏已是个中老手,因此屡战屡胜。娥倾手腕都疼了,笑着彻底认输。

  天黑了。闻听外面脚步声、车马声由多渐少,由闹渐远,是归家的时刻。娥倾心中紧张起来,天黑下来,小镜可是要营救陆同了?

  霍连的妈妈到南市买布还没回来,他百般无聊,也是玩累了,便窝在另一张椅子里睡着了。娥倾同样感到疲倦,昏昏然合上了眼睛。那忠厚善良的老板见此情景,便把账房门关好,不让堂里的嘈杂传进去。

  他决不会想到,自己的这个平常之举,为儿子、为那美貌女子张开了生命的屏障。

  灯烛初上,杏花酒家的生意比白天好了许多,许多人喝酒喝得熏熏然。醉眼朦胧中,仿佛看到有几条身影异常迅捷地在堂中蹿跃,带着亮闪闪的光芒一下下划过,紧接着有人发出呻吟,还有人惊叫起来,连桌子椅子都碰翻了。

  ……这,是怎么回事?!

  很快,杏花酒家的大堂混乱成鸡飞狗跳过的菜市场,醉眼终于一个激灵睁得老大,看清了眼前屠宰场一般的景象,惊呆了,腿软了,连滚带爬地逃!

  霍老板早从柜台底下抽出一把剑来,架住向他兜头砍来的三口刀。他也知不能力敌,便游身撤剑,将敌人引到门口。岂料门口有把守之人,一刀将他的胸膛斫开。紧接着,躲藏着的以及逃跑不及的伙计一一身首异处……

  灭门之祸缘起何处?

  来的几个刀客,其实是舞城衙门的差役。舞城知府刘岚受命于朝廷治理这西部重镇,却一早投靠在平远侯文炫的旗下,狼狈为奸、为虎作伥,成为文炫统率西部绿林的得力干将。归顺者赏,不服者亡,杏花酒家的老板霍挽表面上看来是个平常无奇的小人物,却与并州黄粱帮的帮主崔流诚是义结金兰的兄弟。霍挽曾力劝崔流诚洁身自好,不要卷入平远侯的谋反危局,崔流诚便婉言谢绝了石阑珊的招揽。一个月后,崔流诚死于“江湖场”英雄楼中地字号韩沁之手,两天后——也就是这个毫无预兆的掌灯时分,舞城知府刘岚得到授意,差心腹衙役血洗霍挽的杏花酒家。

  在这些人审察的目光里,该死的死了,不该死的也死了,整个杏花楼最好不剩一个人。方才的喧哗热闹转眼之间成了血腥弥漫的死寂,伪装成刀客的衙役搜遍楼上的客房,没有再发现一个霍挽的家人和雇工。放肆的脚步声噔噔作响,像是对堂中亡魂的恐吓,又像给自己的嚣张再造声势。

  除了柜台后面那间小小的账房。

  没有人注意到那里。

  娥倾紧紧抱着小男孩霍连,用力捂住他的嘴,自己也几乎咬破嘴唇,他们躲在门后,发着抖,忍耐着,听脚步声停止了,有人恶声恶气地说话:“完事了,回去交差吧!”锋利的刀纷纷入鞘,门框被撞得哐当震颤,这些人,终于离开了……

  仿佛是做了一场噩梦,可惜醒来之后却发现这一切都是真的。娥倾满身大汗,胸腔中一颗惊魂未定的心怦怦跳着。她不知该怎么办,许久,她放下霍连,把房门开了一条缝,望见惨淡的灯光下横陈在地上桌上的尸体,在地上漫流的暗红的血。方才的祥和升平,此时的死寂恐怖,就这么真实地摆在她眼前,不可思议,无法挽回……

  “爹爹,妈妈……”霍连对外面发生的一切似懂非懂,颤抖着稚嫩的嗓音想要哭。娥倾抱住了他。

  “霍连,你爹爹被坏人杀死了。”她把霍连的脸埋在自己肩上,不让他看到那惨不忍睹的场景,“你怕不怕,外面好多血……”

  霍连睁大了眼睛:“爹爹死了?”他挣脱娥倾的怀抱,要开门出去。正在这时,门却吱嘎一声开了。“啊!”霍连受惊之下后退了一步跌倒在地。一个突兀的人影出现在门里。因为外面灯光的缘故,被放大了几倍的黯淡影子投射在他们身上。娥倾牵着霍连的手,完全暴露在如山一般的来人面前,他们无法躲避,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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