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双赢
刘帆走后，韩熙把空调提高了两度，问道：“刚刚她要你考虑什么？”
“租期快满了，她问我，还要不要住。”苏滢娇滴滴地回答，抬头很认真地望着他，同事们只能看到刘帆滑稽而坚硬的保护壳，窥不透大大咧咧开朗的表象之下郁结成灾的焦虑和惶然，人们看到的韩熙又何尝不是一个游戏人间的纨绔子弟，只有她见过他本真的样子，背负着所谓家人的嘲讽折辱，受制于自卑与自负此消彼长的死循环，他的博古通今和诗人情怀只能藏匿在静默的冷酷之下，没有人知道那双游离于生死的眼睛是多么渴望爱与自由。
幸好，还有我懂你；幸好，你肯让我懂你。
“搬到我那儿去！破烂地方怎么住人？”韩熙顿了顿，点住她正要舒展的眉心，“这话我是不会说的！”
“你，你想始乱终弃！”苏滢没想到他会一口回绝。
“滢滢，我想先过你爸那一关。”
苏滢勾住他的脖子，放心一笑：“他找方依那个狐媚子也没通过我这关啊，还好我妈从小教我勤俭持家精打细算，否则一定在冷战中饿死啦！”
“你没饿死是因为你爸暗中砸钱请厨师，食堂从一日两餐改成三餐。”
“可我接受不了爸爸再婚，接受不了那么年轻的后妈，更接受不了他不分青红皂白打你。”
韩熙揽她坐下，听任苏滢哼哼唧唧晃着他手臂，他说：“叔叔续弦与背叛无关，而我，却要对着拆散亲生父母的小.三儿叫妈！我们改变不了的事就试着接受，你和叔叔僵下去，那我们的未来呢？”
怀里的苏滢默不做声，轻轻扣着他心口：“韩熙，我既然住进了你心里，就得为你无条件妥协。那……周末你跟我一起回家看咱爸。”
“嗯，司令官，你肯为了我跟老爸缴械投降，除了色相我也没什么好报答你的……”醇酒般的深吻让室内升温，苏滢的眼前绽开光环，不知为什么，每次韩熙无法抵挡的清俊面庞越压越低，她总是无端想起最钟爱的课程西方文学史的开篇。
有普通人的欲.望和悲喜，会自私，会暴戾，会只手遮天也会好勇斗狠，只追求现世的幸福，拒绝任何艺术加工。
韩熙是她的希腊神话，把哲理严丝合缝地塞进跌宕起伏的情节，一个玩笑，一句陈述，随便什么要求都是那么合情合理。
周六的苏家气压很低，苏乾宇推开韩熙专门为他设计的礼服，端着架子一言不发去书房练字。周管家一边张罗晚饭一边跟韩熙聊起CPI攀升现象和“滞涨危机”应对策略以此弥补苏乾宇的漠然。
7点的钟声如梵音灌顶，每个人都从各自的安静中看向一人多高的瑞士落地钟，天然树皮贴花是沉郁的琥珀黄，简约的罗马柱撑起太阳表盘，贝壳钟摆摇过了岁月的痕迹。
苏滢握紧了韩熙的手，悄声说：“我爸打沉默战，怎么应对？”
“乘隙插足，扼其主机才能反客为主，我去书房看看。”韩熙说着便站起身来。
苏滢死死拉住他：“不行，我爸的武功可不是盖的，三五个流.氓近不了身。没见他从来都不请保镖吗？”
周管家说道：“不入虎焉得虎子，富贵险中求嘛。提醒你啊，进去之后跟他用古代人的对话方式，之乎者也，令尊令媛，诗词歌赋，总之说文言文就对了，千万别拽英语。”
“文言？”韩熙很快进入状态拱手抱拳，“阁下点拨之恩，韩熙铭感五内，此番书房之行，祸福难料，若侥幸生还必大摆筵席聊表谢意。是这个调调吗？”
苏滢笑翻了，笑道喘不过气：“也不用这么酸啦，我爸看着吓人，其实内心跟个小孩似的，学的一知半解还成天舞文弄墨，跟我们徐部长一样。”
韩熙走向书房时，周管家和苏滢摆起手臂，唱着“祝你平安，哦祝你平安……”
忍不住笑场的韩熙在书房外立定片刻，理好衣服，正了正神色才进去，可他居然忘记敲门。
苏乾宇略一抬眼就放下了手中的狼毫，韩熙喊了声“叔叔”上前看他写的字：一帘夜雨戏秋风，空余满阶落红乱。
“好像不是某位先贤的诗，看来您很有雅兴，后面的还没想好吗？”韩熙问。
苏乾宇用茶水漱漱口，啐在韩熙身边道：“本来酝酿好了，你贸贸然闯进来，什么都忘了。”
“不知道您是在感念哪里的秋景？”韩熙暗忖自己失礼，只好尽快转移话题。
“20多年前去过苏州，亦古亦今的感觉至今难忘，上个月重游故地，山塘街虽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可还是掩不住深秋的落寞。”苏乾宇背手而立继而不着痕迹地一笑，“跟你们年轻人说这些无异于对牛弹琴，尤其是像你这样国外留学的孩子，英语比古语懂得多，正经八百老祖宗的东西还能记得几分几毫？”
韩熙废话不说直接迎战：“既然我有错在先，打扰了叔叔的诗兴，不如您给我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如何补救？莫非撬开我的头盖骨找出那句诗？”苏乾宇已是有些气恼。
韩熙倒也镇定自若：“姑苏第一街七里山塘的景致韩熙虽未见过但也能想象出几分，不嫌弃的话，我就献丑，狗尾续貂，接了后两句。”
他还未得到应允就瞬间落字，笔走龙蛇间，不懂行的人绝看不出这首完整的诗文并非出自一人之手。
水巷垂虹自翩跹，华灯如昼绛河浅。
苏乾宇震惊了。
水中的虹影独自舞动无人欣赏，银河在市井物欲的灯火中黯淡失色，一个“浅”字既道出了深秋时令又渲染了自然之光在人工雕琢的古代世界里兀自寂寞。
无论用词还是意境，远远超过了他的原作。
韩熙见他半晌不动，心里也很没底，轻声说：“叔叔，见笑了，时间有限，我也没怎么斟酌，想到什么写什么，还有您的柳体书风遒劲，骨力十足，我也只是仿个皮毛。”
震惊之后的苏乾宇不由对眼前这个外表轻浮的男人刮目相看，与此同时压抑不住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那种被后辈超越的不甘和屈辱，他自己都搞不清现在该庆幸还是该发火，幸的女儿看上的并不是个一无是处的草包，火的是这后辈的传统文化底蕴足以让他汗颜。
“方依教课还没回来，我去打个电话。”苏乾宇把面子问题暂时搁浅，背着手走向客厅。
手机铃声响在门廊中，方依笑着迎上来正要如往常那般给苏乾宇个拥抱，一见苏滢和韩熙便作罢了，赶忙说：“小滢和韩熙来了，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苏滢没好气道：“我回自己家里，需要跟外人预约吗？搞笑。”
火光四射之时，周管家一场及时雨浇下来：“开饭啦，赶紧入座吧。”
苏滢却总有本事让星星之火成燎原之势，奔向餐桌撤掉了女主人的椅子：“周妈，我不是说过这把椅子是我亲妈专用吗？谁那么不积阴德跟死人抢位置啊？”
方依温顺地走向客座，正与韩熙面对面。她不发一语扮演着贤妻良母，给未来女儿夹了块沾了洋葱的牛眼粒。
“我不吃洋葱！”苏滢嘟起了嘴。
韩熙盯了她一会儿：“又挑食，不记得我说过洋葱在欧美是‘蔬菜皇后’，防癌抗衰老的吗？”
“哦，那我给‘皇后’点儿面子吧！”苏滢把碟子里的食物全部吞下去。
方依与韩熙略一对视，取出木质锦盒递给苏滢：“小滢，以前的不愉快咱们都忘了吧，这是我送你的，看看，喜不喜欢。”
被当掉的红碧玺龙牌失而复得。
苏乾宇慢慢站了起来，终于对女儿吼出今晚第一句话：“这是你妈留给你的嫁妆，怎么，怎么会在别人手里？”
韩熙扶住了盛怒的老人，看着低头不语的苏滢：“上次你给我爸妈的礼物，难道是用这个换的？滢滢，你怎么可以为了我，干这种傻事！”
“这是从典当行淘来的，没想到这么巧，乾宇，许是小滢的生母在天有灵，让我替她完璧归赵，缘分这东西，不信都不行啊。”方依一席话让笃信宿命的苏乾宇湿了眼眶。
沉重的话题暂时搁浅。苏乾宇开始审视韩熙：“你比小滢大四岁，今年是27吧！”
“是，叔叔，确切点说是27岁半。”
“哎呦，缘分这东西不信都不行啊，没记错的话，方依姐姐跟韩熙是同年同月生人呐，韩熙是6月1号，那就是说，比姐姐你还年长几天喽！”蛰伏的司令官可算找到了进攻的时机。
韩熙对着得意的司令官咳嗽一声：“滢滢，我胃不太舒服，帮我倒杯苏打水好吗？”
“啊？又难受啦，天天加班不正经吃饭，等会儿啊。”
看着飞窜出去的小白兔，苏乾宇笑道：“我这个无法无天的女儿只有你能降得住她啊，韩熙，你到底用了什么法术？让她吃洋葱，使唤她去倒水，还让她当掉了那么重要的东西讨你父母欢心？”
方依温柔一笑，意味深长地看向韩熙：“劝她回来的也是你喽，看来，你对女人很有办法嘛。我在美国教韩旭弹琴时听说，有个叫龙茵的千金小姐也对你痴心得很！”
苏滢的脚步踩在“千金小姐”四个字上便再也挪不动，离餐桌两米开外的地板被她脚尖碾得快要掉色。
韩熙的叹息很短，短到听不出苦痛，虚脱般无力地拉过她十指相扣，把掌心的颤抖过渡给苏滢，他说：“龙茵的确是我交往过的女孩子。”
方依摇了摇红酒杯，对上苏乾宇错综的神色：“原来是真的啊，报道上说她父亲去世之后，你又提出分手，她受不了打击穿着婚纱跳楼自杀了。尸检时才发现她还怀着你的孩子。”
韩熙低下了头：“那个孩子的存在我一早就知道……”
嘭！苏打水的气泡散落了无数NaHCO?分子，匍匐、扩散、流淌成曲折。
用苦涩漠然的力度握紧即将抽离的手指，韩熙扶住椅背勉强自己继续说下去：“可孩子不是我的！为了龙茵的名声，我从没回应过那些谣言。可是今天再不澄清，对我，对滢滢都不公平！”
相握的手愈发冰冷，韩熙的声音也愈发孤独：“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因为龙茵得到的遗产不太可观，就一走了之了。而她自杀确实是为了我，因为承受不了对我的愧疚。”
“韩熙，你别说了！”苏滢死死抱住困在回忆里的男人，疼惜地扣着他的背，“报道是真的我也不在乎。”
巴洛克吊灯投下不规则的光束，苏乾宇的轻微颔首生动了笑纹。玷污自己的声誉也要保护逝去的女友，如此至情至性的男人或许值得托付但难以得到他百分百认可。
干咳两声，分开了忘我拥抱的二人，苏乾宇的笑像隔着几层玻璃，有形而无声：“小滢，跟我去趟花房。”
方依待父女二人离开后凑唇低语：“我设计的剧情让老头子对你放下成见，而那块龙牌的宿命论也起了点儿作用。”
韩熙无神的眼波过尽千帆：“胜了这一局，是以污蔑龙茵为代价的。”
“老头子派老周去美国调查你，还好没落下把柄。今天演了这一出儿，他对你至少放了一半的心。”方依用眼神吻着他胸膛，一眼看穿他的游离，“我好像命中注定要做别人的替身，苏滢的母亲也好，龙茵也罢，做她们的替身我认了，因为她们已经是死人，但是……韩熙，你可能不知道，你已经爱上苏滢了！”
“我，没有……”
“做不到步步为营，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如果你还有多余的爱给苏滢，那我也不介意把她变成死人，再做她的替身！韩熙，别忘了我们合作的前提，还有，我就快要做苏太太了，婚礼礼服我想交给GF。”
韩熙微微扬起头看她眼中的自己：“你的嫁衣，我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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