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18章

　　第18章

　　木阮最近越来越喜欢晒太阳，虽然会晒黑，但是冬日里的阳光晒在身上的暖意与屋里烧地龙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提督府里有不少高大的树木，她运起轻功几步跃至离地三丈高的地方，靠在粗壮的树杈上或思考或发呆。想睡午觉了，就跳到正院的房顶上一趴，拿条粗布巾子折几折搭在眼睛上，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快到十一月中了，冬日昼短夜长，酉初二刻天就能全黑，因而木阮也没敢睡太久，只睡了两刻钟就起来。她揉揉眼睛，伸着懒腰准备翻身下去，却听到底下有人在说话。按说平时江重华不在的时候，除了每日早间打扫的小寺人，没人会到正院来的。这个时间会是谁呢？她侧耳听着。

　　是福全与崔海，两个人做贼似的偷偷摸摸到主院的屋檐下商议着。福全道：“今日干爹叫主子拉到乾清宫议了许久的事，他刚歇下，我才马不停蹄赶着回来跟您商量。您说今儿这还要不要过了，万一晚上主子还要拉他议事可怎么办，再歇在司礼监么？”崔海看着眼前一脸担忧的福全，道：“你年纪小办事就是考虑不周全，大人往年都不乐意过，今年你又何必再多此一举呢。万一惹了大人不痛快，当心把你丢地牢去哦。”福全嗐地一声，又道：“我不是瞅着今年有阮姑娘在么。干爹对她一向优待，又喜欢吃她做的饭，我只是琢磨想让干爹好好吃碗寿面，没的这样地位的人，连像样的寿辰都过不成。”

　　屋顶君子听出些眉目了，今儿竟是江重华的生辰吗？她理了理头发翻身跳下去，倒吓了底下俩人一跳。福全哎哎叫起来，让崔海一把捂住嘴，略带恭敬问道：“阮姑娘怎么在此？”木阮没好意思说自己在上面睡觉，只说路过，也不管他们信不信，直接问道：“今天是江大人生辰？”两人对视一眼，福全道：“可不，今儿是干爹二十六的生辰，咱们正在发愁怎么过呢。干爹一向不爱过生日，可是这日子总得庆贺一下。”

　　在木阮心里，庆贺两个字大约等于吃。她忙问：“江大人平时生辰喜欢吃甚么？他都这么长时间不回府了，今天要是再不回府，怎么给他过呢。”福全面露喜色，殷勤道：“干爹往年只简单吃碗寿面，可寿面哪里够呢？拜托姑娘多做些饭菜，我今晚无论如何也要劝得干爹回来。”

　　心里有了想法，木阮脸上喜滋滋的，眼睛一圈圈转着在想法子。她先道：“小福公公先回去，别叫大人知道，咱们给他个惊喜。”又对崔海道：“劳烦崔管家帮我寻些红灯笼来，咱们从门口一路挂到正院，再找些花灯。厨房那边，我去做，保管做得让江大人满意！”给喜欢的人庆祝生日，又要做得热热闹闹，木阮兴致高得很，两人被她感染得也有了动力，分头去办事。

　　木阮却在苦恼具体做甚么好呢？好想做个羊肉锅子，可怕晚上吃了积食。听人说过生辰要吃的东西，有些地方吃鸡蛋糕，有些地方吃水煮蛋，有些地方吃鸡蛋羹，全是和蛋有关的。不过不论吃甚么，寿面是一定要有的，可是木阮做面的本事不太成，更别说把面做成从头到尾都不断的一根来……

　　她先站起身去打了点水洗把脸，冷冷的水拍在脸上让人十分清醒。她在厨房炖上了牛肉高汤，又把面和上揉好饧着，看时间还算早，就到前院去看崔海他们布置。

　　提督府里有不少东厂的暗卫，除了正院以外，其他所有地方都有人监视，这也是为甚么福全要把崔海拉到正院去商量，怕这些暗卫提前报告给江重华知道。而提督府其余侍候的寺人，多是不会武功的。挂灯笼这种小事，毕竟不能劳烦到暗卫们来，因此这些寺人多搬着梯子到处爬着挂灯笼。

　　木阮来到前院就看到众人忙碌的样子，许多半大孩子爬高上低的，她觉得这样有些麻烦，就拿了一个灯笼跃起，左手勾住梁，右手一甩就把灯笼挂在檐下，比小寺人们挂一个搬一次梯子方便多了。于是木阮来回上上下下地跳着挂着，不多时，提督府里已挂出喜庆的一片风景。

　　因着内力较深，她穿的并不厚，薄薄的一层夹丝小袄，在北京这样常人要裹着大棉袄的冬天里像个异类。木阮自己除了手以外倒不觉得冷，这么上蹿下跳活动开了，背上还有些微微的热气。她又向崔海要了些花纸，或剪成窗花贴在正屋窗纱上，或叠了纸鹤用绳串起，挂在正院里。

　　这么忙活完，已经快到申正了，木阮回到厨房围上围裙挽起袖子开始动手做菜。这个时节其实吃碗热热的糊汤面最是舒坦，只是这面的做法与寿面不太像，她决定改天再做了给江重华。

　　面饧得差不多了，需要再揉再抻，这样的面才劲道口感好。她的手劲大，力道足，区区揉面不在话下。她口里哼着欢快的小曲子，拿了大案板开始搓面。面团被她一点点搓细，搓好的一头让帮忙的小寺人抹些油卷在一起，最后卷得跟大饼一样，这才算完。

　　她这些时日跟着宫里的御厨学了不少席面菜，今日正好可以全部用上。先做的是一道并不算难却有个好口彩的蟠龙菜，这菜曾有诗赞曰：“山珍海味不须供，富水春香酒味浓。满座宾客呼上菜，装成卷切号蟠龙”。①其实也没甚么，不过是将猪瘦肉与鱼肉剁成泥，再加了猪油、蛋清、葱酱末等拌匀。鸡蛋打散摊成蛋皮后，把肉馅装入蛋皮卷成卷，蒸熟后切成薄片摆做龙形罢了。这菜还算简单，唯一的麻烦可能是大冬日里鲜鱼难找。不过这儿毕竟提督府上，想要鱼还是有的。

　　再做一道笋鸡脯，用鲜嫩的童子鸡脯肉与冬笋切片，将鸡片略炒后加冬笋、酒、酱、鲜汤，鸡肉略收即可出锅。这道菜不可久煮，久煮会失了鲜味。

　　木阮又做了鸡蛋糕，蒸了牛奶鸡蛋羹。她做的蛋羹光滑细腻，中间没有气孔，蛋香与奶香四溢，吃时淋些蜂蜜，极是香甜。木阮做了两碗，自己先吃了一碗。可她都吃完了，江重华还没有下衙回来。

　　都是酉正了，天已经黑了下来，白日里温暖的气息早被北风吹散，木阮把饭菜都放在锅里温着，倚着门就这灯光看书。知道他忙，也有很多日子没有见着他，木阮不像之前那样热锅蚂蚁似的等。只是她看书看得都累了，也没见有人回来。先前跟福全说好，一旦他们要回府了先使人报个信，可这会报信的人都没回，更别说正主。

　　她有些疲累，上午练了很久的掌法，中午那一觉没补回来多少，木阮低头闻到自己身上有些烟火气，加上一日里疲惫，先回房去洗了个澡。

　　待她洗完烘干出来，外面仍是安静的。冬日的夜里，没有无尽的蟋蟀和蝉的叫声，显得这样静谧。她抬头望向天空，星星没有夏天那样多，那样密。十三的月亮快成满月了，伴着几点星子坠在天空的一角。

　　这样的夜里总是冷的，她才洗完澡出来，穿得仍是单薄，被寒气冻得鼻尖微微湿润。她吸了下鼻子，还是到厨房去了，那里有火，到底比外头暖和些。木阮忙了一晚上，自个儿只吃了一碗蛋羹，这会儿饿起来也不想再做，只摸了两块干巴巴的饼子，盛了碗牛肉汤伴着饼子果腹。她吃饱了些，净了口，寻了块干净的布垫着，胳膊趴上去，头埋在胳膊里想歇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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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重华今日确实很忙，两名秉笔业务还不熟，仍需要历练，大大小小的事还都来请示他。军务、盐课、漕运、岁贡、土地，今天的公务尤其多。他的生日没有多少人知道，一整天除了福全早间的一句祝福甚么也没得到。

　　看得累了，他放下笔伸出手指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想到十九年前的这一天，母亲端着热腾腾的面碗唤他吃饭。那画面回想起来简直让人想流泪，他猛地睁开眼，眼前还是一叠一叠批不完的文件。

　　福全试着叫他：“干爹，天晚了，今儿您要回府吗？”江重华不抬头，继续拿起笔来，道：“没看到这许多票子么？批都批不完，哪儿有空回去。”福全灵机一动，扯了个慌道：“干爹不若回去看看，儿子下午见着阮姑娘，姑娘似乎不大舒坦呢。”福全知道自己回府不可能瞒过他，索性把人忽悠走了，料想他回去后高兴，兴许不会计较自己扯谎。

　　果然，提到木阮，江重华终于抬头了，道：“不舒坦？她自己不是大夫么？”福全故意作怪皱着脸，道：“老话说医者不自医，兴许是这样呢。”心道，要是抬出阮姑娘还请不动干爹，那今儿的事就泡汤了。

　　到底是生辰，谁也不想在衙门里过这日子。江重华唔了一声，整理好票拟，道：“走吧。”福全露出喜色，叫了声好嘞，打帘子请江重华出去，给一个小寺人使眼色想叫他报信去。谁知江重华眼尖看到了，问道：“做甚么去？”福全一愣，不敢提前叫他知道，只好转头道：“叫他去给干爹拿件斗篷，天冷呢，姑娘嘱咐我叫干爹多穿些儿衣裳。”心想报信不成，过会子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出了东华门，这个时候路上行人并不多，一行骑着马很快回了府。走到府门口，却看到从大门向正院的路侧挂着两排红艳艳的灯笼。他下了马往里走，那一盏盏灯笼亮在黑夜中，像是一点点火花燃在他心里。正院门口的两盏灯笼最大，下面挂着许多只纸鹤，走近了看，灯笼上有字。一边是“祝江大人生辰快乐”，另一边是“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这有些孩子气的装扮，对他来说是别样的温暖。他睨了一眼福全，知道这小子为甚么巴巴儿让他回来，看在这些东西的份上也不去跟他计较，转头问崔海：“阮林人呢？”崔海忙在前面带路，道：“姑娘在厨房呢。”引着江重华过去。

　　他到了厨房门口，挥手让其他人停下，只他一人走进去。这个地方他从未来过，打了棉帘子进去，看到灶边穿着烟色衣裳的身影。她呼吸均匀，是睡着了的样子，脸边挂了一绺头发。鬼使神差地，他弯下腰把那绺头发挂在她的耳后。

　　木阮虽然睡死了像头猪，但是毕竟坐下趴着睡不太能睡死，江重华在她脸上动了下就醒了。迷茫中看到半月未见的那张脸，神情从呆滞转为喜悦，道：“大人回来啦！”平时她的声音是清爽干脆的，许是刚醒来，这一句倒是有些低沉婉转。

　　他看着她的脸，因睡在胳膊上，右侧脸颊被布褶印出了些许印子。木阮顺着他的目光伸手去碰，摸到了那些印子，感觉有点儿丢人。她先净了手，弯腰去端锅里一直温着的饭菜，想转移话题，道：“早做好了。我听人说生日是要吃鸡蛋的，只是不知道你习惯吃甚么。有鸡蛋羹，鸡蛋糕，煮鸡蛋。你先吃，我把寿面下了。”想要出去叫人端菜。

　　江重华伸手拉住她，道：“不要紧，我就在这里吃。”木阮一愣，厨房里吃饭好像不是他这种爱干净的人能做出来的事儿呀。可是江重华又道：“没甚么不可以的，你在这里做饭，我在这吃。”木阮哦一声　，把自己坐着的小杌子给他。

　　他看着这姑娘，刚睡醒还有些迷瞪，倒是平日里见不到的可爱。他坐在杌子上看着她端出的几样，黄澄澄的蒸鸡蛋高，嫩嫩的牛奶蛋羹，白白弹弹的水煮蛋。笋鸡脯没甚么新鲜，倒是蟠龙菜为了避讳，她用萝卜雕刻出大蟒的头，和四个四指的爪子。他看着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木阮从一直炖着的牛肉汤中盛出几大勺到新的锅里，煮沸后下入面。面毕竟是搓出来的，较一般手拉或是擀的面厚，因此煮的时间长了些。面好后她摆上切好的牛肉、烫好的白菜，笑盈盈端给他，道：“我不太会做面，你不要嫌弃。面是一根到底的，没有煮断。祝江大人生辰快乐，平安康健，长命百岁。”

　　江重华想自己知道答案了，他端过面碗，有些烫手，可碗里溢出浓郁的香气却是那么令人幸福和满足，太久没有这样的感受了。碗里的热气烘得他面颊微微发红，玉质的脸上有了些生气儿。木阮看着他，即使是在这样的地方，他吃东西仍是那样斯文。她蹲下来手肘撑着下巴看他，真是好模样。

　　她看着看着，疲倦和困意袭上来，眼皮开始向下垂。她偷偷伸手掐自己，可是没多大用。木阮暗骂自己真是要改属猪啦！这个时候，困个甚么劲儿啊，出息呢。

　　他看到她这副样子，放下手中的碗，拿帕子拭了嘴唇，去搀她起来。木阮的腿有点麻，站起来的时候趔趄了一下，不过她马上用手撑住了灶台，并没有发生一不小心倒在男人怀里这种尴尬场面。

　　江重华松开手，带她出去，门口福全崔海和几个小寺人还在恭敬立着。他吩咐道：“剩下的菜不要倒了，收着明天继续吃。”说罢带着木阮走了，留下面面相觑的几人。他老人家居然愿意吃剩菜？真是稀罕，稀罕。

　　他送她到她的小院子里，又进了房间。反正有人掺着，木阮一路都闭着眼，偶尔睁一条缝看着门槛。看江重华似乎没有怪罪自己的意思，她就顺着自己的睡猪本性去了。

　　进了屋，木阮好似忘了这里还有个人，脱了自己的外衣外裤，甩掉鞋子，腿跪在床边伸手进去拉被子。她坐上床，手一扬把被子抻开，人躺下盖上。她向左一滚，把右边被子压在身下，再向右一滚，把左边被子压下，正准备抬腿，忽然想到好像没吹灯。她心里暗骂好烦，懒得下床，就从被子卷里伸出手，想一掌带风把灯吹灭。这事儿她以前干过，以她的功力来说不成问题。可是这会儿，她困劲上来，四肢都有些酸软，力道不足带不动风。她有点儿无奈，看来是要下床了，才坐起身，看到屋里还有个人，嘿一声道：“劳驾大人帮我吹个灯，多谢啦。”说完就又躺了下去，两腿一抬把剩下的被子压在脚下。最后，她向右一侧，微微屈起腿，呼吸渐渐深沉。

　　江重华被她这样盖被的方式逗乐了，吹了灯，走过去坐在她的床边。些许月光打入室内，照在木阮的脸上，她的脸颊粉嫩，只有轻微的一点汗毛，像是夏日里刚刚摘下的桃儿。他轻声叫道：“阮林。”木阮低沉地嗯了一声回应。他又道：“多谢你。”木阮嘴角扬了起来，回他道：“你吃开心了就好。”他自然是吃得很开心满足，突然想到一件事，问道：“阮林，你家里人都叫你甚么？”提到她的家，即使是困倦着，她的笑也多了几分幸福，她声音带笑回答：“都叫我阮阮。”说罢，带着笑沉入梦乡。

　　阮阮，他在心里念了一遍，真的多谢你。多谢你这些日子对我的关照，多谢你费心思为了让我过个生辰，多谢你那些美味的饭食。我知道宫里的菜和你做的菜有甚么区别了。

　　没有你这样温柔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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