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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15章


  第15章

  酉正的梆子刚刚敲过,提督府正院里已经开始准备要点灯。快十一月的天了,日头下去的时间越发的早,白天日头晒着还有些暖意,一旦天擦黑,立马冷下来。这东北风刮得呼呼嚎嚎,窗棂缝里吹出来的声音像狼啸似的,听得人心里一阵阵毛起来。

  木阮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搓着手打帘子进到正房里的。她日常习武,身上倒是不觉得冷,可这天里光着手在外面走一圈,皮肉都渐渐发僵起来。她把手放在嘴边哈气吹着,还是不太顶用,就把手搁在屋里的暖炉上烤着。北京的屋子里多是烧炕烧地龙的,提督府里自然早早就烧起来,室内温暖舒适,和外面是两个世界。

  快到年底了,各项事情都多起来,江重华回府的时间越发不定。木阮也不敢过早做好饭,只把食材准备好,粥先熬上,等他回来前会指派人先来禀报,那时候再做都不迟。

  谁知到了戌时,天空中渐渐下起雪来。这是入了冬的第一场雪,宫里的习俗要报祥瑞,江重华原是已经准备出宫回府了,这么一来少不得到乾清宫去一趟。

  门口的小寺人打了棉帘子请祖宗进去,永康帝正在里间温书。太傅布置给他的课业越发多了,他自个儿也争气,每日里都额外多看一个时辰的书。

  江重华给皇帝行个礼,道:“主子,外头下雪了,今年第一场瑞雪,主子可要出去瞧瞧?”永康帝不过虚岁十三的年纪,还是一团孩子气,心中虽想出去玩,却还得装着大人的模样,一板一眼地回答:“厂臣既是这么说了,朕就去看看。孙伴,给朕拿衣裳。”一旁的大伴太监孙茂则哎了一声,拿出狐裘给永康穿上。永康瞧江重华曳撒外只一件大氅,问道:“厂臣衣裳如此单薄,无碍么?”江重华道:“臣素日练武,不妨事的。”

  屋外大风依旧,才下了没一会子,地上还不曾有积雪,只是轻轻薄薄撒了一层,就像美人脸上略略施一层粉似的。雪也不是大片的雪花,是比粟米还小的雪粒子,打在脸上只有些轻微的痒。

  皇帝赞道:“这雪来得好,只盼着厚厚下一场,明年庄稼也能长得好些。”江重华道:“主子心系百姓,是百姓的福分。”皇帝叹道:“天子难为,若是当个糊涂皇帝亡国昏君倒也罢,可朕还想要百年后的名声。只是朕如今经历的事情太少,只盼厂臣多担着些了。”

  这话说得过了,江重华心中还在思量,只不过身子比心还快,已经俯下身来,道:“主子这话叫臣惶恐,臣既挑着司礼监,自是要多替主子分担的。主子但凡有令,臣万死不辞。”他明白自己的身份,虽然皇帝宽厚,但是他明面上不能太僭越,没得叫他人拿来做筏子。 

  皇帝道:“这话忒严重,哪里就要万死了。厂臣的心朕明白,许多事也不必多说。瞧你今儿穿的太少,趁着雪还没下大,快快回府罢。”他倒是很体恤。江重华应了是,恭敬地退下去出了宫。

  一路回到提督府,已是戌正一刻了。饭菜做好都在温着,木阮却在屋里转成个陀螺。这人怎的还不回来,先前上晌还没这么冷,江重华穿的不多,如今下雪了只担心他冻着。她跺脚,怨自己没有早些叫人给他送衣裳。

  外间终于传来“督主回府”的喊声,木阮抓起一件大红猩猩毡斗篷便快步出去。迎面那人一身素色曳撒,大氅外面已是挂遍雪花。她走过去拍掉那些雪,手一扬把斗篷给他披上。

  这会子雪已经下大了,风刮着像春天的柳树毛一样。他的冠子上也都是雪,只是被体温热化了些,渐渐浸湿了头发。木阮瞧着,一壁给他递手炉,一壁用布巾拭着他发间的雪水。

  他看她这忙碌的样子不免发笑,道:“怎的我就成了纸做的人不成。不过一点雪罢了,也值得你这么慌张。”木阮擦发的手顿了一下。是啊,这人武功那么高,内力深厚,如何就怕冷了。可见关心则乱四个字不错。只是自己真的如此关心他么?

  她心中有些乱,脸上却淡淡的,睨了他一眼,道:“纸不纸做的我不知道,头发湿了可不是顽的,这时候最怕寒气进去。大人要是不怕吃药,那就让它继续湿着罢。明儿早上起来有个甚么头疼脑热,也是自己不注意保暖害的。”她口中虽然这么说着,手上却没有停下,可见是个口是心非的人,他想。

  今儿熬的八宝山药粥,各种五谷杂粮一气放进去,再加上怀庆府的山药,煮的软糯香甜,这会用正好。她照料人的本事自然很好,哪怕不是刻意的,吃食上都没含糊过。江重华觉得自己应当多练功了,不然这么一路下去只怕要贴膘。

  木阮现在习惯把晚膳做得清淡些,两样素菜小炒,再加上些时新酱菜,爽口又不积食。吃了饭,江重华也早早的沐浴歇息了。屋外的雪一直下着,倒是比全安静更适合入睡。

  次日清晨,江重华起身后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还不曾在意,只当是近日太过操劳的缘故。雪下了一晚上还未停,他不习惯坐轿子,依旧骑马去的宫里。却没想到一场早朝下来,他的咽喉竟是干涩肿痛起来,说话声音也不大对了。下了朝,小皇帝关切地问道:“厂臣可是昨儿受了冻吗?快宣太医来。”江重华摆手道不必,可皇帝坚持,他就妥协。

  来的是太医院副院判韦立,一把年纪的老太医,看着就医术高明的样子。韦太医是他的人,倒也放下心来,伸手给他搭脉。太医号完脉道:“江大人今日心火有些大,想是思虑过多闹出来的,这一下雪又受了寒,冷热一激才生的病。也不甚打紧,微臣开个方子吃上三天就好了。”说罢提笔写药方。药方写好,永康让他回府去歇着,他推辞两次,也只好应下。

  这边提督府里,木阮一早就到了正院。她腰间别个袋子,里面是红杏脯,最近她迷上吃这个,买了十几袋子回来。杏脯没有其他果子蜜饯那么甜,吃着不会过分甜腻,因此木阮很是喜欢。提督府的院子打扫得干净,积雪也洁白,她边吃杏脯边堆雪人。打江重华离开她就开始堆了,也不用铁锹,纯用两只手推着雪,不多时一大一小两个雪球就推好了。小的雪球放在大的上面,点上干桂圆的眼睛,扎上胡萝卜的鼻子,又拿稻草笋皮做了衣裳帽子。她还用炭块在稻草衣服上写了重华二字,上下打量一番,自己掌不住笑了起来。她蹲在地上把脑瓜埋在胳膊里,笑得整个身子一颤一颤。

  还没笑两下,冷不丁听人喊督主回府,还怀疑自己耳朵不好使。她转身抬头一瞧,勤劳从不罢工的江大人,此刻正站在自己几步之外,定定地看着她身后的雪人,脑子里顿时咯噔一声。

  江重华刚进主院就看到那姑娘笑得欢天喜地的样子,身后那雪人做成自己的模样,看到他的一瞬间忙掩耳盗铃似的挡在雪人前头,脸上有些惊吓,又像那把脑袋埋进沙里就当无事发生的鸵鸟一样,摆出一脸无辜乖巧。她这模样让他气得发笑,冲她招招手。他看着她飞快地转身扯下那稻草衣裳,把有字的一面盖在地上,走过来乖巧地托着他的手臂。

  进了屋,木阮问道:“大人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半句也不提外面那雪人的事儿。福全道:“干爹着了风寒,万岁爷让回府歇着。”木阮一急,托起他手腕就要把脉,却被他按住,嘶声道:“太医已经诊治过了,开了方子,你去熬吧。”木阮拿起方子瞧,连翘、金银花、炙麻黄、炒苦杏仁、石膏、板蓝根、绵马贯众、鱼腥草、广藿香、大黄、红景天、薄荷脑、甘草,确是治疗风热邪气犯表、肺气失和的方子。她应了一声,让福全先泡上桑菊薄荷茶,转身去厨房熬药了。

  因着玩雪的时间过长,她的手被冻得发红,一到温暖的地方,双手胀胀地发痒。木阮握握拳,搓搓手,怎样能活动开就怎样做,过了会子手恢复正常。打杂的寺人已经拿出了砂锅,问她今日需要准备甚么食材。木阮想了想,道:“大人刚病了,除罢吃药,也稍微饿一饿的好,我准备些小点就成,不用再做甚么饭食。”

  用砂锅熬上药后,木阮开始做玫瑰糕。她喜食玫瑰,所以早早做了许多玫瑰蜜饯。此时取一些玫瑰蜜饯用温水化开,加入糯米粉、大米粉,再加一些玫瑰蜜饯中的蜂蜜,印入玫瑰模样的模子,上锅蒸熟。等药熬好,她使人端着药和花糕,一并送入正房。

  病中的掌印面色有些不好,原本有着玉质光泽的面容此刻蒙上一层黯淡的灰白。他还在看内阁的票拟,蘸了朱砂的笔悬着,迟迟没有写下一字。

  木阮唤道:“大人,吃药了。”又端着花糕对江重华道:“我看了那方子,写得是不错,只是这药吃了容易反胃。大人先吃一块花糕压压胃,喝了药再吃一块压压药,应当会舒服不少的。大人尝尝看。”江重华依言吃了一块,道:“你如今手艺越发好了。”木阮抿嘴一笑,端起斗彩的药碗递给他。

  吃罢了药,的确慢慢泛起一阵阵反胃恶心之感。老天爷倒不会因为谁位高权重,便让你少受些身体上的苦楚。因而他捂着胃躺在榻上,叫木阮给他按按头。

  木阮知道他头痛,轻轻按摩着,又想他日常批红的操劳,看书看文件都要费眼睛,就连带着一气儿把眼周的穴道也按了。攒竹、鱼腰、丝竹空,一路按过去,拇指划过他英挺的眉毛,也在自己心中的湖面划出一道涟漪。

  香炉里焚着百和香,烟气在室内荡着,闻着舒心宁静。不多时,她听到掌下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轻轻唤道:“大人?”无人回应,想是他吃了药困倦睡着了。她偷偷伸出手搭上他的脉息,好在真的只是风热伤寒,不是甚么大事。先前他不让自己碰,可还是亲自把一下才能放心。木阮轻手轻脚去拿了床被子来给他盖上。虽然烧了地龙,可他病着,疏忽不得。

  她又轻悄悄搬来个小杌子放在榻侧,坐下来安静地看着他。他病着不需要束发,头发都披着用一根绸带绑住下端。这人一向穿华丽的衣裳,此时的他穿着灰蓝色的斜纹布直裰,看着倒像个文弱的书生,全然不会功夫的那种。

  木阮的心跳得越来越快了,她知道自己要做甚么,也知道这么做不成,可是有时候人哪里能控制内心的冲动呢?纵然她是读过书明了理的,此刻也在用道德束缚着自己,却仍是紧张地去触碰他的手。现在这儿只有她一个人在里间伺候,满府里也不会有人能进来。所以不会有人看到的,是不是可以大胆一点呢?她鼓着勇气,把他的右手从被下拉出放平,低下身轻轻亲了一下他的手心,又像小猫似的把脸贴在他的手上,压着声音轻轻喊了一声“重华”。

  快半年光景过去,她终于这么叫出来了。

  他吃了药,应该不会那么容易醒过来的吧?她的这些举动,他是不会知道了。平日里手掌微凉的人生了病,掌心倒是热起来,她越发不舍得把脸挪开,就像不舍得不去喜欢他。月余来她一直在想,自己是甚么时候喜欢的呢?她想不通,也记不得了。她知道,眼前这个人是内侍臣,手上也不是全然干净的,心思也深沉猜不透。可是喜欢就是喜欢了,有甚么东西能阻挡得住呢。

  外间还在下雪,只是风小了不少。屋子里暖和,她也贪恋他掌心的温度。过了会子,木阮有些犯困了,怕自己睡着压着他的手他会不舒坦,又小心翼翼捧过他的手,再次轻吻一下,塞回被中。她把右臂弯在榻上,枕着手臂睡了过去。

  床上的人却睁开眼,心思混乱,早在她第一声喊他的时候就醒了过来。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在旁人跟前睡着,更没想到她在给他盖上被子后会喊出那么一声。江重华不是傻子,怎么会听不出来那一声里的情感。他感受着她湿润温暖的嘴唇,也在她把脸贴在他手上时,拇指触到她的脖颈,感受到她加快的心跳。

  他从来没想过她对自己会有这样的情感。她难道不知道自己是个太监么?怎么会有人傻到喜欢一个太监呢。他的眼前浮出这些日子以来的画面。初见时站在白马前骄傲仰头,辰山上决定以身饲虎的决然,进山前古怪做戏,山寨里故作娇娆,动手时的狠心,施药时的隐忍。这些样子的她自己居然都记着。画面一转是回到京城后变成小厨子的她,日日相对,每每悉心照料。

  的确,从前皇帝虽然赏了他这宅子,可他嫌没人气儿,还常在司礼监值房过。自打这姑娘来了,府里有人牵挂惦念着,他回来的也多了。他知道她的性子直率天真,还有些涉世未深的单纯。她真的明白喜欢一个人是甚么样的么?他总觉得她只不过是和自己在一起处得多了才有的依恋心,要是换成旁人和她处,比如那个鞑子,她或许会去喜欢旁人吧。

  江重华直起身抬手抚了下她干净明丽的脸,想到自己深处险恶朝堂已是无法逃脱,又何必把她也拉进来。罢了,既如此,少见她一些吧。等到将来时日够了打发她走,就算是少做些冤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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