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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14章


  第14章

  要说木阮是甚么样的人呢?当真是极矛盾的一个人。她的脾气不好,很多时候遇到那些犯了错的人根本忍不住怒火想要动手,只是她受的教育和道德一直在束缚着她的行为。可是很多时候,她也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只要不违反她的道德观,别人有甚么想法她都可以跟着去做。不过总的来说,她是一个很容易能看明白的人。

  这些时日,江重华也算了解她了。只是这一刻,忽地有甚么东西从他心上长出来。他以为她会问自己为何这样残忍,他以为她会问自己为甚么阉了那个人还要废掉他的武功。他没想到,她问自己的居然是这个。

  木阮很想上去拥抱他,只是现在不能。她垂下眼睛,心里沉闷,又突然想到自己过来是干甚么的,走回后堂拿来那盒栗糕,食盒的保温效果不错,糕倒是没凉。她让福全打来水供江重华仔仔细细浣了手,这才捧过糕点盒子,温声道:“大人吃点儿吧,吃了东西就不难过了。”

  江重华看着盒里,印成竹节模样的淡黄色糕点,她喜欢做这些,特意找人做了一批模具,各式花样都有,做出来的点心好吃又好看。他拿过银箸夹起一块放入口中,栗子面软糯香甜,果仁饱满酥脆。确实,宫里人喜欢吃甜食,大约是因为心里太苦了。他也一样,虽然坐在这样的位子上,却比小皇帝还要孤家寡人。皇帝怎么说还有亲娘太后在,可他连父母最后一面也见不得,只能得权之后做两个衣冠冢。他想果然是父母俱在的人才能养成木阮这样温厚的性子,却又哪里知道木阮也是无父母的人呢。

  她三岁那一年,父亲上山采药不幸跌入山谷,族人找到遗体也是两天后的事情了。她的母亲听到消息就晕了过去,把木阮托付给姑姑伯父后就随丈夫去了。起初木阮还不知道甚么是死亡,只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爹娘,变得十分沉郁,即使有姑姑伯父和两个堂兄照顾陪伴也无法开朗起来。后来是木琮抱来一只小狗给她养,小狗陪着她走出那段悲伤。木阮整个童年都是和那条黄狗一起过的,趴在地上跟着它学叫唤,学出的狗叫能把人骗过。这也是为甚么木阮很多时候都会把自己想象成一条狗,像狗那样伸懒腰,晃着并不存在的尾巴。

  木阮看到江重华的脸色已经缓和,知道自己的法子有用,脸上不由自主地显出小狗做对事情等着摸脑袋奖励的表情。江重华看到她这样子下意识想去拍她的脑瓜,却忽地压下这心情,又装作无事地把银箸放下。

  宫里还有的忙,江重华也不多耽搁就进宫去,木阮一个人好生没意思,纵马回了提督府。这一路上她行得并不快,马蹄嗑哒嗑哒响着,她抬头望着天际。

  已是要到深秋的时节,微风吹在面上凉凉的很是舒爽。丝丝缕缕的白云像是扯开的轻纱,那样柔软地缀在天空上。这个时候去看枫叶是最好不过的,她听人说京郊有片枫林好得紧,倒是想去看看,只是今儿时间有些晚,赶明儿一早起来去应该来得及。江重华这样的大忙人,只怕是很久都没用享受过四时美景了,说起来做大官又有甚么趣儿,还不如江湖人潇洒自由。自由啊,多珍贵的东西,等自己做完这一年,就一人一马,仗剑走江湖。天地悠悠如此广阔,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

  大约是有了奔头,木阮心绪舒畅许多,她已经在计划着未来的行迹。等阿古拉回了家,她就可以先游览漠北的草原黄沙;再行至关外,去兴安岭上寻觅些山珍药材,不知道那里的獐子野鸡吃起来是甚么味道。等从关外回来,到潍坊去看看丝绢风筝,且作轻鸳壮远观。从山东出来一路下江南去,感受苏杭的杏花春雨温山软水,在西湖上摇一介小舟,少少饮两口酒,日头晒了就躲回乌篷里睡觉,或许别有一番滋味。如此下来,约莫要两年,两年之后是回家还是到京城,那时再思虑吧。

  回到府里,她拿着早先留下的栗子糕给阿古拉送去,那汉子倒也心宽,安心在提督府住着,除了教木阮射箭,其余时间都在屋里待着。木阮打开食盒,他看到里面的东西,问道:“阮,这是甚么?”木阮教了他很多次要叫阮林,再不然叫阮姑娘也成,可他偏不听,她也就随他去了。木阮回道:“是用栗子果做出来的,你们那边有栗子树吗?”他茫然地摇摇头,木阮顿时心疼游牧民族的饮食,掏心窝安慰道:“没关系,河北的栗子最好,等到冬天的时候,你骑了马来买就成。栗子可以有很多种吃法,不过我还是觉得糖炒栗子最香甜。”阿古拉望望窗外,喃喃道:“冬天……阮,快到冬天了,我也要回家去。”漠北的冬天一向来得早,九月里下雪都不足为奇。

  这句话来的突然,木阮惊讶地看着他,问道:“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她心里非常舍不得。阿古拉可以说是这世上她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从前在家里只有亲人,有亲密的姊妹可以说心里话,可是朋友却是一个也没有。

  阿古拉道:“是啊,我出来了四个月,我阿妈一定等着急了。快要下大雪,家里还有活要做。等我回去之后,我就带了我阿妈离开,找个没人的地方放牧去。”木阮想起他以前跟自己说的话,道:“你不是说想当大将军吗?”阿古拉道:“那是以前。我是觉得大将军可以让我阿妈过得好一些,可是阮,我不喜欢打仗,不喜欢杀人。今天我杀了他,他的阿妈要在家里哭。明天他杀了我,我的阿妈也要哭。我不想我阿妈哭……”

  木阮觉得他这两句话虽然很简单,但是道理很对。她坐在竹凳上托着下巴道:“打仗其实都是那些当大官的想要更多的钱,却要害得老百姓受苦。你能这么想很好,如果那些官老爷们也能这么想就好了。”她叹口气,又道:“可是我还没教你迎绿掌呢,咱们说好的,你教我射箭我教你掌法。”阿古拉哈哈一笑,道:“我们蒙古打架要用摔跤的,南人的武功好生奇怪,我是学不会的。”

  他这样说,木阮也没甚么法子,只好去给他做了许多美味饭食,又准备了许多肉烙饼、肉花卷一类的当路上的干粮。阿古拉是个说走就走的人,次日已经收拾好行囊。他的东西本就不多,也是到这里才有木阮给他买的衣裳。他把包袱背在肩上,又挎着那把大弓,等着木阮禀明了江重华之后就送他出城。

  正院里,江重华看着木阮垂头丧气耷拉耳朵的样子,问道:“那鞑子回家你就这么舍不得么?”木阮鼓了一下右边腮帮子,又把气转到左颊,这么左右来回鼓着腮帮,低沉道:“是啊,他一走我就没有朋友了。可是他母亲在家里盼望,我不能自私让他留下。”有娘在家等着的感觉真好,她的口气里也带着几分羡慕。

  江重华只道她是想家了,也不再继续说下去。木阮道:“过会儿我去送一送他吧,好歹朋友一场,我怕他再叫人当成番邦探子抓走了。”江重华瞧见她腰间的牌子,嗤道:“你倒是会借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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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古拉的马先前走散了,他说马儿认路,多半是回了草原。木阮把自己的马送给他,那匹白马是她下山后买的,脚程不算慢。大约是那条黄狗老逝的时候让她太过悲痛,此后她对动物不敢有过多的感情,只怕再来一次离别,她受不起。所以这马,木阮也只当是坐骑,一路从河南到湖广再回京城,虽然喜欢,却也不是无法割舍的。

  草原人多是喜欢马的,阿古拉一瞧这马儿就欢喜。他喂了草料,白马就舔着他的手掌,看着倒不认生。木阮去马房随便牵了一匹马,带着他一道出城去。路上凡是拦着查问,木阮狐假虎威地拿出牌子来,那些人一瞧赶紧放行,不敢再拦。

  木阮送了他从德胜门出去,又行了数十里地,待走到一处高地上,看到远远一片枫林。这一时节的枫叶还未全部变红,只有少部分似傍晚的火烧云一般,却是星星点点嵌在黄黄绿绿的叶子中。古人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她知道是时候分别了。

  木阮拿出一个钱袋,里面是她当丫鬟以来月钱的一半。这些日子阿古拉在京城既没做成甚么事也没赚到甚么钱,听他说回到草原后要带母亲到没人的地方去放牧,她开始担心他回去之后日子不好过。若是直接说是送他的银子,既是把他看得轻了,也是一种不尊重。于是她想好了说甚么话可以让他接受这银子。

  她将钱袋递给阿古拉,道:“这是我送给伯母的一些礼物,原想买些羊羔送给她老人家,但是这路途太远,羊羔自是不能赶路的,所以只好托了你到草原后和旁人买些羊羔送给她。”她看阿古拉要拒绝,立刻比了个停的手势,道:“打住,我这不是给你的,也不用你来说不要。”木阮问过府中采买,知道京里三十斤重的羊大约是五钱四分银子,这里的十几两若是在京里也能买上二三十只,草原上的羊多,或许比京城还便宜些。只消有了羊羔,来年长大了或是换钱或是吃都不用发愁。

  阿古拉沉着脸,他知道木阮的意思。他不想平白受这个钱,却不善言辞,不知道要用甚么话拒绝。想了许久,他才道:“我阿妈也不要,就还给你。”

  木阮有点儿无可奈何,索性把钱袋丢给他,一抱双臂道:“你买了羊羔带到她面前,她若是不要,你就当场把羊全杀了,丢在草原上喂狼好啦。反正你不要拿回来给我,我过些时日就不在这里做事,你找也找不到,岂不是白跑一趟。”颇有些耍无赖的意思,看着阿古拉面色焦急,几次张了口却说不出话,她知道这傻大个汉话说的还不够利索,又有些不忍地叹口气,道:“听我的吧,好好拿着回去,不要搀和大官家的事情了,平安比甚么都好。等我的事情做完了,我有空就去草原上找你。到时候你好好招待我就是了,何苦这会子婆婆妈妈的。咱们朋友一场,就不要推辞了。啊,拿着吧。”她不想这么低沉,让自己扬起嘴角,笑道:“咱们就此拜别,一路珍重。木阮……告辞。”

  阿古拉自是听不出来木阮和阮林的区别,也像她那样一抱拳道:“阮,再会。”说罢,把钱袋放在怀里,又整了整行囊和大弓。他双腿夹了下马腹,那白马即扬蹄而去,越行越快,渐行渐远,终于化成远方一个小小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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