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往事莫提
我仰着头,看着灰沉沉的夜空。零星的雪,落在我的面颊上,融化成水。
一辆出租车停在我跟前,司机摇下车窗,探出头冲我喊:“姑娘,姑娘!你去哪儿?要不要捎你一程?”
我用围巾擦了擦脸,拉开车门,上了车。
司机师傅跟我说:“我刚送了个乘客过去,过去的时候,就看到你在路边走,我回来一看,你还在走着。姑娘,你是不是失恋了?”
司机师傅问我去哪儿的时候,我报出了自己家的地址。
除了回家,我还能去哪儿?不然去找顾念昔吗?冲到他面前,问问他“你还记得大明湖畔的那个阿洁吗?”他显然不记得了,他说过,“病好后我变得呆呆傻傻,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落水之前的事,模模糊糊地,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
我忽然转念一想,顾念昔真的是阿旭吗?那首歌,还有那颗痣,会不会是巧合?如果他是顾念昔,那么顾好又是谁,是舅舅吗?祝女士又是谁?是舅舅身边的那个姚阿姨吗?
我忽然想起董垚跟我说过的话 ── “祝女士是姚贵琪的堂姐,……堂姐和堂弟,不应该一个姓氏吗?为什么一个姓祝,一个姓姚?”
他还说,“这世界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想找一个人的时候,觉得这个世界好大。萍水相逢的时候,觉得这个世界好小。”
……
我的一颗心悬着,时而觉得终于可以落地了,时而又觉得飘得更加遥远了。
司机师傅是个热心肠,他对我说:“这荒郊野外的,又是晚上,你说你一个女孩子,也不害怕。失恋了有什么,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有的是。姑娘,你要想开点……”
“我没有想不开,谢谢您。”我话刚说完,就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车上有一股呛鼻的香味,“您车里,怎么这么香呀?”
司机师傅说:“嗨,我刚不是送了个乘客过去嘛。那也是个小姑娘,估计是去约会了。她在我车上,又是描眉画眼,又是喷香水,捯饬了一路。还一个劲地问我,师傅,您说是这个口红的颜色好看,还是那个口红的颜色好看。我说,我一把年纪了,审美跟你们年轻人不一样……”
司机师傅饶有兴致地聊着。我习惯性地在包里摸手机,才发现手机落在成允文那里了。
……
我进家门的时候,昭娣听到动静,从她卧室走出来,揉了揉眼睛,说道:“你可回来啦?”
我累得很,随意地“嗯”了一声。
昭娣又说:“你手机是不是让人偷了?打你电话,直接就给挂掉了。再打,就关机了。”
我又随意地“嗯”了一声。将我手机关机的,除了成允文,还能有谁?大概他还在生我的气吧。
我脱下鞋子、脱掉外套,就将自己扔在床上,一动不动得装死尸。
昭娣追到我卧室门口,对我说“寒霜,我买的房子,今天交房了。再过两三个月,我就搬走了。”
这一天过得如此跌宕起伏,许多事情我还没有消化掉。所以昭娣的话,我并没有放心上,仍然随意地“嗯”了一声。
可能是我不走心的态度,令昭娣有些失望,转而愤怒。她摔门而去,力道之大,我门上挂围巾的粘钩,都被震落在地。
我吓得从床上弹起来,瞬间一肚子火。追到她房间门口,隔着门大声责问:“你怎么回事?!”
“你怎么回事?!”她反问我。
“我没招你吧?”
“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搬出去?好带男人回家?”
“带男人回家的是你,好不好?”我觉得她真是奇怪。
“我带男人回家怎么了?至少我光明正大。不像你,偷偷摸摸地,第三者插足!”
我的喉咙立刻被一股火顶得难受,冲动之下,我大声回击她:“我没有第三者插足,你才脚踏两只船!”
“你装什么纯情,你难道没有脚踏两只船吗?一个成允文,一个顾念昔!”
“我刚跟成允文分手了!并且,我没有跟顾念昔在一起!你满意了吗?”
“我刚跟张彰也分手了!安悦轩,找了别的女人!你满意了吗?”
“我……What?”天天嚷嚷着非昭娣不娶的安悦轩,居然找了别的女人?
昭娣忽然拉开门,紧紧抱着我痛哭。仿佛刚才跟我吵架的,另有其人。我根本不知道她唱得是哪一出。
她说:“我要搬走了,你为什么一点都不难过?”
因为,过去和现在,以及未知的未来,令人难过的事情太多了。
这一晚,我跟昭娣,同塌而眠。她跟我说着天天,说着安悦轩,说着张彰,边说边哭,直到后半夜。我了解她,无论天大的难事,哭过之后,就好了。第二天起床后,她就又变回那个阳光、干练的女强人。
这一晚,除了安慰昭娣,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尽管我心里有千言万语。许多事堆积在心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让人越来越纠结,越来越彷徨。心越来越沉,脚上也越来越重,每一步路都走得那样卖力,那样辛苦。有的时候,我也好想好想,放下一切,轻松起来。
……
虽然晚上只睡了不到三个小时,当早晨七点的闹钟叮铃铃响起的时候,我还是从床上爬了起来,洗漱、准备上班。如今是在给自己打工了,更加不容我懈怠。感情虽然重要,但是不能当饭吃。
当我正在刷牙的时候,昭娣也起床了。她在洗漱台前,没有急着洗漱,而是对着镜子念念有词:“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韩昭娣,快打起精神来,打起精神来!”
她拍打着自己的脸,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我在一旁,一边看着她抽风,一边左一下右一下慢吞吞地刷着牙。
她看不惯我懒洋洋的样子,扳过我的头,强迫我与她对视,“徐寒霜,你也要打起精神来!你给我记住,每一次死,就是每一次重生,不要让我鄙视你!”
她一脸的亢奋,我刚想说“你是不是该吃药了?”结果一张口,没忍住咳嗽了两下,嘴里的牙膏泡沫,喷了她一脸。
我连忙抓起一旁的毛巾,给她擦脸,“亲爱的,我不是故意的。今天一起床,我就觉得喉咙又疼又痒的。”
她大喊着“不要”,揪住我手里的毛巾。
我奇怪地问:“怎么了?这个不是你的毛巾吗?”
她大声嚷道:“是我擦脚的毛巾!”
……
我去上班,远远地看到有个老先生,拄着手杖,站在路边,仰头望着“旭工作室”的牌子发呆。
“您好?”我走上前去。
那个老先生转过身,看着我。他的眼神仿佛跨越了沧海桑田,穿越了漫漫悠长的岁月。
他冲我微微点一下头,问道:“你就是徐寒霜吧?我是顾好,顾念昔的,”他略微停顿了一下,说,“顾念昔的父亲。”
“我知道,我去参加了您的婚礼。外面冷,里面请吧。”我推开工作室的大门。
顾老拄着手杖,慢慢地走了进去。上次,在婚礼上看到他的时候,他是那样神采奕奕地说,“难道我很老吗?现在科技发达,未来人类都可以活到两百岁、三百岁。按照两百岁计算,我现在顶多算个青少年。”
只是三个月不见,这个不服老的人,却变得步履蹒跚、老态龙钟。我想要去搀扶他一下,手在半空中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缩了回来。
我将顾老,请到休息室。沏好一壶热茶,招待他。
他抿了一口茶,说道:“这茶不错呀。”
我想起蓝澜跟我说,在我住院期间,有个老先生来过工作室。于是问顾老:“您之前来过一次,是不是?”
他点点头,说:“我家阿昔和妍妍吵架,误伤了你。上次来,我想替孩子们跟你道歉,却听说,你住院了。还请你接受,我这迟来的道歉,对不起……”
“不用,不用。”我连忙说,“您千万别这么说。再说,顾念昔已经跟我道过歉了。”
他又说:“如果徐小姐不肯接受我的道歉,至少,请允许我在经济上能够补偿一下。医药费、误工费,还有……”
我连忙说:“真的不用。事情已经过去了,您不必再提了。”
“过去的事情,真的不必再提了吗?”他话中有话。
我没有作声。
他盯着茶杯上升起的朦胧热气,像是不知道如何开口。良久之后,他问道:“徐小姐,你的工作室,为什么叫做‘旭工作室’?”
我觉得没有必要隐瞒,所以说:“因为我有一个弟弟,他的名字是‘吴旭’。我很小就跟他分开了,一直很牵挂他。”
他停在茶杯旁的手,抖了一下,又问道:“徐小姐,你以前有别的名字吗?”
我直截了当地说:“有,我以前的名字,是‘吴洁’。”
他有些震惊,重复地说道:“你以前的名字,是‘吴洁’。”
“您以前的名字,是孟浩,对吗,舅舅?”我问他。
他的眼神,变得黯然悲怆。也许是这一声“舅舅”,令他想起了久远的往事。
“所以,顾念昔,他真的是阿旭?”我没有慌张,没有激动,心里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坦然。
坐在我对面的老人,慢慢地点点头。他说:“可是,阿昔完全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你不知道,在他十岁那年,不小心落水,之后生了一场病,……”
我说:“我知道,他跟我说过,十岁之前的事情,他都不记得了。”
“阿昔,跟你说过?”顾老似乎觉得很意外,“看来,你们如今走得很近呀。这些往事,阿昔很少跟外人说起。”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个“外人”有点刺耳。我咬了咬嘴唇,久别重逢,本来有千言万语想说,却一下子梗在喉咙,无法开口。
他继续说:“阿昔他忘记了他的父母,忘记了你,忘记了他曾经的名字,甚至忘记了我是他的舅舅……”
我苦笑一下,说:“可是,他却偏偏记得那首歌。”
顾老叹息一声,说:“是呀,他偏偏记得那首歌。昨晚阿昔的节目,想必你也看过了?我就知道,阿昔唱了那首歌,你一定会认出他来。”
他知道我会认出阿旭,我问他:“您是不是早就认出我了?”
“上次来你这里,我就怀疑你是阿洁。当年,我亲手将阿洁交给她父母,我记得她父亲姓徐。你的姓氏、年龄、籍贯,你工作室里的那个‘旭’字,都让我联想到阿洁。要不是遇到成允文,我当时就打算去找你当面问清楚。”
“成允文?他跟您说了什么?”
顾老仰起头,像是在回想当时的情景,“他说,你住院期间不想别人打扰,有什么事情等你出院了再说。成允文是个聪明人,我猜他早就知道你和阿昔的过去。”
我心想:可是成允文却瞒着我,他是不是还有其他事瞒着我?
顾老说:“你别多想。看得出来,成允文对你很上心。他即使有所隐瞒,也是因为紧张你。”
我笑笑,没有说话。顾老的茶杯空了,我为他续上。
他将茶杯端起来,又放下。我看出他的犹豫不决,对他说:“舅舅,您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他犹豫了一下,说:“过去的事情,阿昔忘了,我也从来没有对他提过,因为我觉得忘了也好。我希望你,不要跟阿昔,再提起过去的那些事情。”
我点点头,“好,我答应您。”过去那么沉重,那么悲伤,我一个人背负就好了。
顾老又说:“你也该忘掉过去,让自己开心地生活,珍惜现在,珍身边人。人,总该往前看的。”
我摇摇头:“我忘不掉,也不想忘。”
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是跟养父母和阿旭一起生活的日子。养父母离世,与阿旭分别,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刻。我舍不得忘记那些快乐的往昔,只好留着那痛苦的记忆。
顾老又说:“阿洁,我知道,我姐在世的时候说过,让你和阿旭长大后在一起的话。但是,事过境迁,今时不同往日了。你已经不是那个阿洁,阿昔也不在是那个阿旭了,你们有各自的生活。”
舅舅的意思,是让我和阿旭不要在一起吗?是想让我和阿旭,也就是顾念昔,划清界限吗?我咬着嘴唇,低下头,默不作声。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声,解释道:“我的意思,不是要阻碍你和阿昔来往。我是想说,当年我姐说过的那些话,你不必当真。”
可是,我想跟他在一起。知道他是阿旭之后,我更想跟他在一起。我咬着嘴唇,怕这些话,不小心就从嘴边溜出来。
他仿佛再一次看出了我的心声,说道:“阿昔身边,已经有妍妍了。这么多年,我们经历过许多。别看这几年风光了,以前过得很辛苦。阿昔和妍妍这两个孩子,风风雨雨地一起长大,他们注定是要在一起的。”
我用力地点点头,说:“嗯,我明白了。”
顾老说话的时候,一只手一直在膝盖上揉搓,或者轻轻捶打。
“舅舅,您不舒服吗?”
“风湿,老毛病了。”他拿起拐杖,慢慢地站起身子,“不打扰你工作了,我该走了。”
“徐小姐,以后如果你有时间,欢迎来家里做客。”他也没有再喊我“阿洁”。
我是“客”,他们才是一家人。
“顾伯伯,慢走。”我没有再喊他“舅舅”。
……
顾老前脚刚走,后脚就进来另外一个人。
“嗨,徐寒霜,还认得我吗?”蕊蕊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好像很熟络的样子。她一身名媛风的穿着,很有品位。可惜脸上的妆容过浓,身上的配饰过多。装扮得有点过头,乍一看觉得很漂亮,再看就觉得有些艳俗。
“当然认得,你是蕊蕊。”我指着办公桌对面的座位,请她坐下。
她入座后,我忽然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因为她身上的香水味有点呛鼻。
“你怎么了?感冒了吗?”她假装关心地问我。
“可能吧。”我又咳嗽了几声。
“你要注意身体。”她说,“对了,我跳槽了。猜猜,我现在在哪里上班?”
这是个无聊的问题,我摇摇头,“这我怎么猜得出来?”
她笑着说:“就在你原来的公司,没想到吧?”她拿出名片递给我。
我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成氏传媒董事长助理”。董事长助理,那不就是成允文的助理吗?
我礼貌地笑笑,对她说:“我们工作室跟成氏传媒有些合作,以后还请你多多关照。”
她双手交叉,“好说,好说。”
我不想过多寒暄,直截了当地问她“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吗?”她径直坐在我办公桌对面的座位上,一边四处张望,一边说:“你可真能折腾,一年前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职员。如今,都自己做老板了。”
“唉,你这里,为什么叫‘旭工作室’呀?”她像是随口一问。
这一天,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个问题了。我说:“旭日东升的意思。”
蕊蕊“喔”了一声,随口一说:“我还以为这个‘旭’是一个人的名字呢。”
我心中升起一丝疑惑。但是她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我便没有多想。
“噢,差点忘了。”她忽然拍了一下手,然后从包里掏出一部手机,“这个手机,是不是你的?”
我一看就知道是我的,因为手机壳上画着一颗树。
“是我的。”我一边说一边接过来,却看到手机屏都碎掉了,心里一沉。
蕊蕊说:“你别误会,我捡到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了。”
捡到的?难道不是成允文让她送过来的吗?
我问:“你在哪里捡到的?”
她说:“昨晚,在阿文家捡到的。我猜可能是你落下的,没想到真让我猜对了……”
她看了我一眼,好像是怕我多想似的,解释道:“你千万别误会,我昨晚去找他,是因为工作。”
她看似无意地撩了撩头发,露出脖子上青青紫紫的吻痕。
我就算是个傻子,也看出来,她在向我炫耀,炫耀她跟成允文的一夜情。其实,她大可不必,在我面前这样卖力地表演。因为,她跟成允文有没有搞到一起,我一点都不关心。
我晃了晃手机,对她说:“谢谢你,帮我送过来。”
这时候,蓝澜敲了敲我办公室的门,提醒我十分钟后开会。
蕊蕊见状,就要起身告辞。
“等一下”,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问她:“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董垚的人?”
她怔了一下,说:“认识,他是我哥哥。”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有些犹豫,但是说出口之后,她反而冲我邪魅地笑了笑。然后,她就走出门去了。
董垚居然是蕊蕊的哥哥。我拿起蕊蕊留下的名片,上面印着她的名字 ── “董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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