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橘生淮北则为枳
其实,我不太想去探亲的。
我在广州的亲戚,是大姐一家。除了在广州的大姐,我还有个二姐在北京。大姐的名字是徐连弟,二姐的名字是徐招弟。一个“连弟”,一个“招弟”,可见爸爸妈妈是多么地想要个男孩。所以当第三个女孩(也就是我)出生之后,爸爸妈妈就只有叹息的份了。
我按响了大姐家的门铃。
开门的居然是妈妈,我和妈妈异口同声的问:“妈妈(小霜),您(你)怎么来啦?”
大姐替我们两个作了回答。她对妈妈说:“小霜来广州出差,顺便来串个门。”又转头对我说:“咱妈,过来一个多月了,来帮我带囡囡的。”囡囡是大姐家的女儿,刚满周岁。
妈妈一边冲大姐使眼色,一边拽了拽大姐的衣服。妈妈,您当我瞎吗,您的动作那么明显,您以为我看不到吗?
好吧,即使看到了也只好假装没看到,我借口去卫生间,给她们娘俩留出“串供”的机会。
妈妈跟大姐说话的声音隔着卫生间的门传来,即使我不想听也听得清清楚楚。这房子隔音有多差,难道她们不知道吗?
妈妈的声音:“你别跟小霜说我来一个多月了,你就说我昨天刚到的,她这人心眼小,她会怪我怎么不去她那里的……”
我默默地对着卫生间的门说:您爱去哪儿去哪儿,爱去多久去多久,我才懒得管呢。我跟别人合租,你即使要去我那里,也不是很方便。
“还有,别说我是来帮你看孩子的,就说我是来玩几天的。将来小霜有孩子了,我要是不帮她看,又该说我偏心了……”
我默默地说:拜托,我现在连个男朋友都没有,等我有孩子了,也是猴年马月的事了。再说就算您想帮我看孩子,我还不乐意呢。
大姐的声音:“小霜哪有你说的那样?你呀,整天就爱瞎琢磨。上次,我不过是问问囡囡吃没吃果泥,你就琢磨出一个‘我在怪你虐待囡囡’的结论,你说说,都哪儿跟哪儿呀。你还说小霜心眼小呢,她就算心眼小,也是随你……”
我默默地说:我才不随她呢,要随你随!你才心眼小呢,你们全家都心眼小!
可能是因为带孩子,妈妈和大姐积攒了不少旧怨。她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不要稀奇,这样的争吵,我家每天都要上演的,好几遍!
我在卫生间磨磨蹭蹭,一会儿洗洗脸,一会儿化化妆,一会儿翻翻手机。等到外面的战火平息了,我才踱出去。
我问大姐:“你们吵完了?”
大姐给我一个白眼,“这就叫做‘吵’了?在咱们家,这种程度只能叫做‘沟通’。你要习惯这种‘沟通’方式。”
我回给她一个白眼,“嗯,这么多年了,早习惯了。”
大姐问:“晚上吃什么饭?”
“随便。”我就蹲下身,逗小胖墩囡囡笑。
大姐说:“我最讨厌别人说‘随便’了,没有‘随便’这样的饭!”
“客随主便!”我抱起小胖墩囡囡,逼着她叫“三姨”。囡囡一会儿拽我的头发,一会儿扯起我脖子上的项链,一刻也不闲着。
晚上,大姐夫下班后,我们一大家子去吃自助火锅。围着热气腾腾的火锅,妈妈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地说起家乡的奇闻轶事。大姐嘀咕一句,“妈!你能不能多吃饭,少说话?那些破事,我听你叨叨七八遍了。”
妈妈一扔筷子,“就你好,你不叨叨。什么给囡囡吃果泥的事,你何止叨叨了七八遍呀?你叨叨的十七八遍都有了!”
好脾气的大姐夫赶忙劝和。我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举起酒杯对大姐夫说:“大姐夫,我敬你。怎么样,徐家的女婿不好做吧?”
大姐夫一边跟我碰杯,一边笑着摇摇头:“不好做!不好做!丈母娘、媳妇还有闺女,刚好三个女人一台戏。我是天天和稀泥呀。”
妈妈指着囡囡说:“就这小不点儿,也算个女人?”
然后妈妈又说:“刚我说哪儿了?你们别打断我,这事我保证没说过。我表姐他们村的那个董垚,打十二岁上他爸就没了。他妈叫罗秀秀,因为他爸没了,精神受了刺激,没过两年走丢了。那时候,董垚才十四岁,他底下还有小妹,为了供他小妹上学,小小年纪他就出去打工了。前一阵子,你爸在北京西站看到一个要饭的老太太。怎么看怎么像罗秀秀,走过去问她,你认识董垚吗?这个老太太一听到董垚的名字就哭了,说那是她儿子,她还说她想家,就是不知道回家的路怎么走。你爸就好心把罗秀秀送回家去了,把那个董垚感动的,当下就给你爸磕了个头……”
大姐随口问道:“哪个董垚?”
“就是你表姨她们村的那个董垚呀,想起来了吗?”
大姐摇摇头。
妈妈急了,提高声音说道:“就是他爸爸叫董大壮,董大壮你知道吗?就是在城里,把小霜她后妈撞了的,那个董大壮!”
妈妈的话脱口而出,大姐慌忙拽了她一下。
大姐夫没听明白,问:“小霜她后妈?”大姐又慌忙拽了他一下。
你们说话的时候,还有拉拉拽拽的时候,能不能注意一下?难道我是隐形的,你们看不到我吗?
显然我不是隐形的,因为他们忽然都看向了我,我正在夹菜的手还悬在半空中。有那么两秒钟,空气似乎凝固了一般。我慢慢地放下筷子,说:“那个,我去拿点水果吧,你们想不想吃水果?我去拿点。”我站起身来,不小心弄洒了桌子上的酱碟。我顾不得收拾,慌慌张张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餐桌。
后面隐约传来大姐和大姐夫的窃窃私语。
大姐夫问:“怎么小霜还有后妈?”
大姐压低声音:“后妈指的是小霜的养母,小霜小时候送人了,收养她的那个人家……哎,总之,小霜九岁的时候又回到我们家了。以后我再跟你细说吧。一会儿她回来,你别乱问啊。还有,妈,你多少注意点,别什么都敢说,我真是服了你了。都告诉你了,多吃饭,少说话!行啦,行啦,我去看看小霜。”
相隔了许多年的陈年旧事,就这样被牵扯出来,就这样被肆意地搅动。那深埋心底的过往,就这样呼啦一下猛地拉开了门,有个小女孩躲在角落里,满脸泪痕。我知道那个小女孩就是从前的自己。
“小霜,对不起啊。你知道的,咱妈就那样,嘴上没个把门的,你别介意呀。”大姐走到我身边。
“没事。”我努力地想对大姐笑一下,却笑不出来,只好叹了声气,说,“早就习惯了。”
大姐也叹了一声气,说:“你不用难过。说实话,我其实挺羡慕你的。”
“羡慕我?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对呀,羡慕你。你至少还过了几年平平静静的日子,至少还有值得怀念的童年。不像我和你二姐,打出生起,就活在吵吵嚷嚷之中,隔三差五看着爸妈吵包子、打架、闹离婚。你知道我为什么嫁到广州吗?我就恨不得离那个家远一点,再远一点,我都恨不得嫁到月球上去。”
想要离那个家远一点,我深有同感,苦笑着说:“你倒是嫁到月球上去呀,谁拦着你了?”
九岁之前,我的确过得平静而幸福。但是你越是幸福,失去那一切的时候,就越是痛苦。适应了一方水土,很难再去适应另一方水土。直到今天我仍然没有适应现在的爸妈,没有适应现在的家。尽管我嘴上说着“习惯了,习惯了”,但是在我心里,何曾一天习惯过?
“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我一直埋怨命运,为什么将我从淮北迁到淮南,然后又从淮南迁回淮北?让我一直生在淮北长在淮北,规规矩矩、逆来顺受地做一只又苦又涩又酸的枳,不行吗?
我跟大姐随便拿了点水果,回到餐桌上。
刚坐下,妈妈就问,“小霜,这顿饭花多少钱?”
我说:“不知道呀。”
“咱们来的时候,你不是去柜台买单了吗?怎么会不知道?”
我想买单来着,但是没抢过大姐夫。大姐夫慈眉善目地说:“当然该我来请呀,小霜是客。”
妈妈仿佛有点不高兴,对大姐夫说:“以后出来吃饭呀,甭管是跟谁,不要抢着买单。你别忘了,你们经济压力大,你们还得还房贷呢。”
我想,大姐他们的房贷还没我北京的房租高呢,我压力小?
大姐说:“哎呀,妈,你就别管了,三四百的还是花得起的。”
大姐不劝还好,这一劝妈妈差一点跳起来:“啥?三四百?天哪!你们可真敢花呀!你可真会过日子呀!”
妈妈气呼呼地对我说:“小霜,今天这顿饭你大姐他们请,明天该你来请啊!”
我说:“下次你们来北京,我再请吧。明天,我得回北京了。”
我恨不得现在就回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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