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一百八十七 【院中小鹿】

　　刀尾带了一只小鹿回家，活的，只有一丁点大，个头也就两只成年的野兔半蹲着叠在一块那么高吧。水润的双眸里满含恐惧，像受惊的猫咪一样微弓着脊背，不断神经质地晃动鼻尖，紧贴在墙边驻足打颤，瑟瑟发抖。

　　也难怪它会那么害怕……丸子怜惜的看看小鹿，又斜眼瞟向胡乱堆置在地上，四脚朝天的兔尸乘三。

　　它这一路都和几只死兔子挟裹在一块，被刀尾搂住下腹擒着脖子动弹不得，进门落地时也不得安生，抬头见着满院的人，吓得尿水滴答四处乱窜，最后缩进墙角，打着转呦呦哀鸣了一阵，差点没翻个白眼昏死过去。

　　原本准备突然出现在刀尾面前，给他一个“惊喜”，再好好观察观察他的反应，经小鹿这么一闹腾，丸子把预备好的台词忘了个干净，满腹疑惑地打量着刀尾，问出一句：“这鹿也是你打的猎物？”

　　鹿肉确实很好吃，但看到活生生的幼兽出现在自己面前，同情和可怜也是本能反应，再者说，涸泽而渔也不是什么值得肯定和鼓励的事。

　　她忽然想到一种尤为合情合理的可能：鹿还这么小，该不会是想养大了再吃吧？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当口，鹿牙刚好冲过来，一头扎进她怀里，闷声叫响她的名字，发音异常准确，一改往日因豁牙漏风造成的口齿不清。

　　小丸子刚见到铃铃那会也遭了她一记飞扑，措手不及的尬站在原地，全身发僵，双手不知该往哪放，被洛扎斯家的小妹连哭带笑的推搡了好几把，才韵过味来，羞涩不安地回抱了她一下。

　　有了先前的经验充数，面对鹿牙她总算调动出几分/身为姐姐应有的自觉与从容，不断轻拍着他的后背和肩膀，又温柔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于是，从旁侧传来一声又重又响的咳嗽。她转脸看过去，就见到大野一脸不乐意与无奈何并存的复杂表情。

　　鹿牙虽然年纪尚小，也是个男孩子好么，小丸子又不是他亲姐，搂搂抱抱弄那么亲热干嘛。

　　仅仅一个回合的眼神交流，丸子已经充分领会到大野的想法，当即很给面子的按着鹿牙的肩膀，不着痕迹的向后退去，默默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嘴里则继续轻柔地劝慰道：“好了、好了，谁让你们一个两个全都不信我们会回来？”

　　鹿牙吸吸鼻子，仰脸看向丸子，眼睛红了一圈，攥拳咬牙死憋着才没让眼泪落下来，却掩饰不住话里的哭音，几乎抽噎着问道：“泥们……泥们不祛做贵族？”

　　“不做，谁稀罕当贵族啊，恩诺家没你们想的那么好，天天晚上生吃玉米干啃地瓜的。”

　　嗯，她说的可是实话，虽然有点夸张，有点断章取义。

　　一直叉腰站在不远处捂嘴偷笑，旁观小弟情绪化傻样的铃铃，闻言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他们晚上只吃这些东西？那夜里饿得发慌，还睡得着觉吗？”　

　　小丸子犹豫了一会，终不忍心再往恩诺家乱泼更多的黑水，只好模棱两可地搓搓手，缩头缩脑，嘿嘿干笑。

　　“原来你们是被馋回来的。”

　　她循声回头，对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刀尾昂首阔步地走了过来，居高临下的抱着手臂，视线从她身上扫到大野身上，最后毫无征兆地落向躲在角落里的小鹿，“它不是猎物。”

　　丸子一时间有些反应不来，不知该接他说的哪一句话。前头那句单用听得像在开玩笑，看起来又不像，所以——到底该用回应玩笑的方式愉快接茬，还是摆出横眉冷对的态度激烈反驳？后面那句似乎是在回答她先前的提问，但只给出最简单的否定，不足以解决她的疑惑：如果这只小鹿不是猎物，又为什么会被他捉拿回家？

　　“这只鹿受伤了，放任不管的话肯定会被其它野兽吃掉。”此时接话的人是大野，他一早就看出小鹿落脚的姿势不对，仓皇逃窜途中也一直别扭地收着后蹄。

　　“欸？它受伤了？”经过大野提醒，丸子也回忆起小鹿刚才跌跌撞撞四处乱跑的姿势、样子，确实显得不太正常。

　　她弯下腰缓缓走向缩在墙角簌簌发抖的小鹿，又因为担心吓到它，隔了一段距离停下脚步，蹲到地上歪头观察它的四条腿，很快发现了伤处，不禁轻呼出声，“真的哎，它右边的后腿有问题。”

　　没想到这个凶巴巴的家伙也会做救助小动物这样温柔细腻的好事，真是令人刮目相看。这样想着，小丸子投向刀尾的目光中多了几分钦佩赞许，也不怎么介意他臭臭的脸色了。

　　当天晚饭，他们吃到了香喷喷的烤兔肉。腿和身子分开来调味，辣的不辣的都很好吃，外酥里嫩，色香俱全。

　　尽兴吃喝的间歇，丸子的嘴巴忙里偷闲，把这几日以来，她跟大野在恩诺家的见闻有选择性的说道了一番，说着说着忽然噤声住口，忆起一件被自己抛忘到九霄云外的要事，从草席上跳了起来，疾风般冲进主屋。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她又闪电般冲回了座位，手里慎之又慎的托捧着一枚钱袋，嘴角紧抿，神情肃穆。

　　丸子端着架子，装模做样造势邀功的举止，在大野看来实在很可乐，令他一个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

　　飞快地斜睨了拆台队友一眼，小丸子清清嗓子，状貌低调的压低眼皮，左右环顾四周一圈，缓缓跪坐到草席上，确认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后，满意的轻点脑袋，解开系在钱袋颈端的封口绳，把藏在袋子里的内容展露给众人过目。

　　几十枚蓝色泥金静躺在钱袋中，洛扎斯家的人从没有见过这样大的一笔钱。希尔斯还活着的时候，家里曾有过一枚蓝色泥金，也是来自贵族的奖赏，被当做荣誉的勋章摆放在主屋的供台上。

　　直到变故发生后，家里丧失了最主要的劳动力，卡娜依跟着生了一场重病，孩子们又正在长身体，大伯鲁拉那院也是自顾不暇，勉强维持生计的状况，根本指望不上，只好寻上庄里手头宽裕的大户人家，把这枚蓝色泥金兑换成许多低币值的泥金，一点点花销出去，雇人帮忙照料农田，买进医药、粮食和布匹等等生活必需品，帮助他们挺过那段于身于心都最为艰苦难熬的日子。

　　眼下这袋数目繁多的蓝色泥金，对他们而言，本是穷其一生都不会有机会目睹，足够全家人好逸恶劳挥霍整个世代也享用不尽的巨款。

　　丸子满面微笑，理所当然的提出：这是我跟大野用冥王之心换回来的，属于洛扎斯家的财富。

　　短暂的沉默过后，从鹿牙口中爆发出一声饱含着惊喜意味的尖叫。水鳄平静地看着钱袋里的泥金，从中捏起一枚放在手心中掂弄打量，凡特呆呆地挠着后脑勺，同样不发一语，铃铃蹙起眉头，望向大姐和母亲，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就在这时，卡娜依和蔓兰几乎异口同声地喊出了一个“不”字，素来面色阴沉的刀尾则在听到这声“不”字后，露出了难得一见，转瞬即逝的微笑。

　　小丸子没有注意到这个微笑，也没有准确理解那声拒绝的实意。

　　她以为他们只是在跟她客气，或者一时半会接受不了这么天大的好事，需要时间消化。

　　她孜孜不倦的用那种开朗、愉悦，暗含兴奋与得意的语气，一遍遍重申自己的打算和心意，想把泥金全数赠予洛扎斯家，甚至连怎么花都替他们想好了：购良田、置土地，扩建房屋，再雇佣几名专属的女仆，没准能从恩诺家挖角几个资深的过来……直到手腕被大野轻轻拽住，耳畔边猝然飘进一句声线低沉的遏止：“别说了。”

　　她转头不解地看着大野，见他神情认真严肃，脸上的笑容便也跟着慢慢收敛下去，意识到周遭气氛不对。所有人中只有鹿牙表现得兴高采烈，其他人的表情都很古怪，好像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一般。

　　小丸子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会令大家这么不开心。她悻悻然垂下脑袋，闭紧嘴巴，规规矩矩定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在此期间，大野的手仍然紧拉着她的手腕，力度比先前要重，源自掌心，源源不断的温度传递让她多少觉得好受了一些。

　　就算她真的犯傻犯蠢，做错了什么事，也有人陪着一块分担、面对。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只有一两分钟，给人的感觉却无比漫长。

　　“小丸子。”她听到有人在柔声呼唤她的名字。

　　“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们真的不能接受这些。”蔓兰目光温和地看着小丸子，接过还待在水鳄手中的那枚蓝色泥金，把泥金缓缓放入钱袋，又将钱袋合拢原样推向丸子，“这些是只属于你们的东西。”

　　“恩诺家的用意，我想你们还不太明白。”卡娜依跟着缓缓说道。

　　“……用意？”这些泥金不就是对他们找到并呈上冥王之心的报偿吗？还能有什么旁的门道不成？丸子不解地看着手边的钱袋，回想到当初从从奥满手中得到这袋泥金的情形，两边几乎没什么交流，仅仅从形式上走了个过场，钱袋就落到她手里了，全程没有任何值得在意的地方。

　　大哥水鳄接下来说的话，令她在困惑之余生出程度更甚的惊讶，“冥王之心确实很稀有，但以前也有人拾到过，得到的赏赐最多不过两枚蓝泥金，那已经很多了。”

　　发到他们手上的所谓赏赐，有将近四十枚蓝泥金，整整二十倍的差值。

　　如此夸张的手笔，区区一句‘刷脸加成’根本没法合理解释清楚动机内因，即便恩诺家的人格外看重他们的远人身份，也没必要为之破费至此。

　　“恩诺家会给你们这笔钱，肯定不是因为冥王之心。”一向话不太多的水鳄大哥，很有条理的跟他们详细分析出了几种听上去可信度很高的可能。

　　其中脑洞与信服力兼具的推测是：这笔钱也许是为他们自立门户提供的启动资金。

　　准确的说，是从零开始成为贵族所需的本金。相应的姓氏和头衔，只要得到恩诺家和神官大人的承认，应该也能授予他们一个。

　　普通人即便作出再大的贡献，也不可能改变自己的平民身份，更不可能独立于各大贵族世系之外，做什么自成一体的新贵族。

　　但存在本身即打破常规的远人得到特殊优待，成为例外，倒也说得过去。

　　听全水鳄所说，小丸子和大野对视彼此一眼，都觉得有些无语。如果他的推测是真的，那这袋泥金的存在和烫手山芋差不多，与其说是恩诺家给予的馈赠，更像是约束和捆绑。

　　有关泥金与贵族的话题总归有些敏感，那顿饭剩余的时间里，他们只是一边继续享受可口的美食，一边轻松闲聊一些无关紧要的杂事。

　　在那之后，刀尾治疗了小鹿的腿伤，卡娜依熬了些混着草药的谷物粥想喂给小鹿吃，可惜它始终不让任何人接近自己，对于放在地上的食碗也是全然无动于衷的样子。

　　待到各回各屋闭门休息的钟点，小丸子看着竖躺在砖床中央原封未动的圆木，还有整齐叠好搭放在木板箱上属于他们的衣物，以及摆放在窗边她亲手打造的陶制装饰品，感慨万分的叹了口气。

　　即便洛扎斯家的人都认为他们不会再回到这个家，却没有改变这间屋子的布置呢。

　　她把装满泥金的钱袋抛到桌上，拉开椅子趴伏在桌前，闭上眼皱起眉头，沉吟片刻后突然打了个响指，神采奕奕地立起身子，“对了！我们可以主动花掉一些泥金，再把换回来的东西搁在洛扎斯家，顺理成章的充公，毕竟我们现在就住在这里啊，这么做完全没有什么不妥。”

　　他沉默几秒，轻笑出声，“好是好，不过你还真执着啊……”

　　“执着？”

　　“嗯，总想着要做些对其他人有好处，有帮助的事。”

　　其实大野也不确定小丸子身上所具备的这种特性，究竟应该称其为什么。

　　热心？善良？温柔？用这些烂大街的词形容她，未免太过笼统，不够准确。

　　小丸子是个随心所欲的人，还有些一根筋，主意点子虽多，却是鱼龙混杂，做主一切大事小事，全凭心意指引，时常搞出些乱七八糟的乌龙。

　　只要是她认定的人事，认准的道理，就不会放弃。即便在试错阶段频频撞上南墙，如何生气抱怨，如何失落难过，都不会违背初心。

　　这样的坚持没有绝对的必要，在某些场合还会显得蹩脚、多余，甚至带来麻烦、后患。

　　几乎可以称之为任性。

　　但看着这样的小丸子，他却由衷希望——

　　她能一直任性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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