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一百五十九 【老骥伏枥】
卡娜依的育儿方针素来灵活多变,因地制宜,几个子女性情不一,管治起来的手法也大不相同。
比如鹿牙,他是个很怕寂寞的小孩,最受不了被人无视,得不到关爱的滋味,所以让他知错的,最行之有效,也最具威慑力的法子就是发动全家人晾着他。
此刻,卡娜依看到小儿子紧绷着小脸,规矩的缩到蔓兰身侧,塌肩低头的可怜样,就知道可以松口气了。
其实她不是真的生气,只是选择用生气这种方式达到目的。
刚才鹿牙跑去招惹远人小姑娘时,她光顾着想心事,根本没注意到,发现的时候,那孩子竟然和送押状态下的远人玩闹起来。
往小里说,是不懂事,往大里说,就是渎神。
现在最让她头疼的烦心事,就是自家孩子和远人扯上了关系。
时隔两百多年,谁也没想到传说中的远人会再次出现。口口相传的谣言,记录在书籍上的图文,所有曾经发生,早已远去的一切,都比不上两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大活人。
卡娜依原本成长在一个普通的家庭里,到了年纪出嫁,顺其自然的怀孕、生子,历经许多波折、变故,如今全身心的精力都放在维系家庭,抚育孩子上。
但她记得,自己还小的时候,脑海中也曾有过许多不切实际的念头,和二儿子很像,只是不像他一样,在行动上表现得那么乖戾出挑。
还在成长阶段的她,对神灵怀有敬重和信仰,但更多的却是好奇。她对自己所处的世界,那些错综复杂的传说、寓言,充满求知欲。
但她没有选择坚持下去。坚持把脑海中的憧憬、向往转化成追求,而是慢慢消化掉对日常生活来说分外多余的激情冲动,认真经营现有的人生,一步步成为妻子、母亲。
她知道,若是换成当年那个尚未心智成熟的自己,遇到这两个看上去状若无害的远人……她很可能会作出比大女儿更出格的举动,比如明明白白告诉远人‘审判’一事的存在,提高他们的防范心与警觉度,然后为其寻至一个自认安全的场所,私下和他们交流、接触,提供种种必要不必要的帮助……直到东窗事发的那一天。
相比之下,蔓兰不经报备,直接带远人回采猎营的做法虽然不太得当,却谈不上有错。她很配合阿曼拉爷爷的审问,态度和立场都很明确,没有为远人说话或者有所隐瞒。
尽管如此,眼下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如果审判真的有问题,即便不至于把他们一家子都扯进去,受到过重的牵连,也免不了被调查一番,并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饱受故里亲邻的非议。
可她一点都不怪蔓兰。昨晚听这孩子满脸自责的向自己认错,诉说遇见远人的经过,以及内心的纠结挣扎时,她只想拥抱住女儿,安慰她,没关系。
放任那两个孩子在野外过夜,对于他们自身安危的直接威胁的确比审判更大。
审判起码还有光明性的一面,只要卜算的结果尚可,获得祭司、神官大人代表万神给出的认可,大野和小丸子就能得到族人们的接纳,和两百年前记载的远人待遇相仿,甚至更为优厚。
当然,如果是极差的结果,乃至于惊动活神,下场自然难看,但总比被蛇虫鼠蚁,豺狼虎豹围攻要好,起码是干净、痛快的。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卡娜依都衷心期盼审判的结果会好。她不希望看到两个弱小的孩子受到伤害,更不想看到女儿因此自责难过,如果审判的结果不好,蔓兰一定会非常内疚,把发生在远人身上的不幸当成自己的责任。
到了正午时分,整支队伍停下来稍作休息。
经过一路颠簸,绑在丸子手腕上的草绳和皮肤相触的地方已经被磨破了,伤口嘶嘶作痛。
抱怨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不能减轻疼痛,缓解疲劳,止住饥渴,还不如听天由命想开点。小丸子非常识时务的坐在地上,确定一时半会不可能立刻启程后,干脆闭上眼把额头压在膝上,假寐一下。
前后持长绳的三个青年人,一声不吭的活动过手脚关节,然后盘腿坐到地上,一齐静静地打量这个低头抱膝,缩成一团的远人小姑娘。
排在最尾端,离大野比较近的两个男青年则牢牢盯住他的背影,同样没有半点和远人男孩产生任何直接接触的打算。
实话实说,以他们的审美观而言,这两个名叫小丸子、大野的远人,单论外表其实并不好看。但这两个孩子不是普通的孩子,他们是‘远人’,长得什么样子,根本不重要。
在这座岛上,身份是高于一切的存在。
侍奉神灵的祭司、神官大人不能用美丑来定义,他们的身份已经超越了出身、性别、个体。
最接近神灵的活神,普通人连当众谈论一句都是莫大的罪过、忌讳。
远人虽然不具备上述三者受万众瞻仰的神性,但同样处于必须另眼相看的特殊地位。审判结果还未下达前,族人们会说远人或许是这样的,或许是那样的,各持一词妄加推断。但不会直接针对小丸子、大野本人发表任何意见。无论他们是胖是瘦,性格外向还是内向,都不在大家的考虑范围之内。
说不定,审判的结果会把这两个远人小孩推上神坛,那么他们的地位可能会变得比祭司大人更高,甚至逼近神官大人。也可能结果平平,监管几年,再让他们落户城邦成为普通公民,甚至二等公民。
同样,或许会判定他们为邪祟、不详的象征,沦为活祭的主角。
这些尚未落实的判决中,大概只有结果平平的那一个,允许他们在几年隔离期之后,和远人直接打交道。
不管怎么说,远人的福祸实际上和这五个青年并不相干,但他们都为自己能获得押送远人的差事而倍感光荣。能接手这样的大事,足以说明阿曼拉爷爷对他们的认可、重视。
怀揣着被阿曼拉爷爷指名任命为一方小庄子继任掌权者的梦想,几个既是朋友,又是对手的青年不由暗暗较劲起来,持续着对任务目标的监管,丝毫不肯松懈,认真关注着用辛苦的姿势打瞌睡的远人女孩,以及像他们一样盘腿端坐在地上,目不斜视,直盯着前方同伴背影的远人男孩。
休息过一小阵后,蔓兰从自己背的背篓中拿出放置在顶层的干粮,盐肉黑豆饼、鸟肉条,以及果酱夹心的凉团。
前一夜尽兴晚宴的后遗症赖床,使得许多家庭都起得比平常晚,早饭吃得很迟,到了正午时分也不觉得肚子饿,没什么食欲,只想好好歇息一下,再嚼点薄荷叶醒醒神。因此,像蔓兰家这样利用午休时间,正经开饭的家庭反而成了少数派。
把食物分发给家人后,看着他们围聚在自己身边愉快享用美食的样子,蔓兰下意识的露出了满足的微笑,但很快,笑容凝结在她脸上,转变成一种复杂、纠结的失落。
“星灯。”卡娜依很清楚女儿的心思,轻柔地唤了一声蔓兰的本名,把粗硬的鸟肉条撕成方便入口的大小,递至她手中促道:“快吃吧。”
大哥水鳄也看出妹妹的顾虑,一语言中她的心思,“那两个人的饮食有阿曼拉爷爷管,你就别操心那么多了。”
“阿姐,泥要听阿妈和阿哥缩的话。”鹿牙也跟着凑热闹,似乎想戴罪立功,难得说了回靠谱话,其实根本就是有样学样,平常这句话就属他听得最多。
眼见其他家人都开口了,光顾着啃果酱凉团,吃的嘴巴手指都糊到一块的铃铃,艰难地清清嗓子,却想不出要说什么,又不乐意和鹿牙撞词,干脆把自己正在吃的凉果匀了一个出来,直往蔓兰嘴巴塞去:“这次阿妈调的馅味道特别好。”
蔓兰轻叹口气,伸手攥住阿妈递来的鸟肉条,又张嘴接过小妹喂来的凉果,勉强振作起精神,开始专心吃饭。
另一边,阿曼拉爷爷正在慢条斯理的啃一块用树叶包着的烤貘肉,已经凉透了。
这块肉取自丛林貘颈部油脂较厚的部位,肉的质感较为鲜嫩细腻,一口松动的老牙也能嚼得烂。
他现在不比年轻的时候了,胃口缩得很小,每次吃东西都不能吃太多,多了会不舒服,夜里胀气影响睡眠,一但没休息好,第二天早起解手膝盖都会打颤。
胃口虽然差了,口味却没变,嗜肉,他知道顾忌身体健康应该停止食用重油的食物,但另一方面,他也不想剥夺自己行将就木前的最后一点乐趣。
少吃多餐容易消化,能减轻肠胃的负担,他已经习惯了随身携带一点喜欢的食物,想吃了就摸出来吃两口,剩下的原样包回去,等下次要吃再吃。
吃着貘肉,他懒洋洋的盘算起回城后找伊东祭司商议两个远人的事,不用说,近日城的神官大人肯定也会出面,她的年纪比起他和伊东实在轻上太多,但能力是够的,比前任更强。
虽然这么说有点对不起雾澜。她死的时候选择抛下自己的神官身份,回到家族中去,这在神官里算是相当少见的选择,也会极大的削弱其他民众对她个人神性的认可,不过既然她已经死了,想必也不会太介意这些迟来的质疑。
这个从少女时期就我行我素的老太婆呵。
阿曼拉在心里摇头轻笑了一下,面上则是什么都没表现出来,仍旧在很慢很慢的咀嚼嘴里那块肥厚多汁的烤貘肉。
然后,他的思绪从遥远的遐想里慢慢抽离,调回眼下。
对于这两个孩子大小的远人,他其实并不十分关心,或者说,他没有太多的精力去热切关注任何正在发生的事,他宁愿花更多的时间去回忆。
对他来说未来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了,这两个远人是好是坏都是未来的事,他只是出于职责去管理他们。
如果可以的话,他不想拿绳子绑着他们,不想给他们最次的食物,不想拿出掌权者的架子。他想拍拍他们的肩膀让他们去玩,趁着还年轻,趁着还处于生命力最鲜活的时节。
当然,他不能这么做,他需要像以前一样,步步为营的领导庄子里的人。他们信赖他,这是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点点累积起来的信任,就算现在这份信任成为沉重的大山,他也要背负住它,若无其事的站起来,直到彻底倒下。
咽下嘴里软烂成肉糜的烤貘肉,阿曼拉扶着腰缓缓从地上站起来,负责给他抬轿的两个壮年人连忙跟着站起来,其中一个将挂在脖前的骨哨拿起来,准备放在嘴里吹响。
但阿曼拉伸手拦住了他,从轿子上拿出一个草包,里面有能代替水给人解渴的野果,却是毫无甜分最不好吃的那种,还有已经没有什么人家会选择把它当做主粮的糙馍,而且是没有半点调味,烹饪的最粗制滥造的那种。
这些是给那两个远人孩子的准备的口粮,他本想两顿并做一顿,等到晚上再给他们吃。
不知怎么,想了一圈毫无联系的事后,却改变了主意。
等这两个孩子吃完再发动大家上路好了。
阿曼拉捋着花白的长胡须,慢悠悠的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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