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小熊·自白碎片
我可能,是个很差劲的人吧。
虽然以前并不会这么想。
毕竟缺乏自觉的人要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总得在付出很大的代价之后。
血流成河离死不远的时候才注意到伤口,如果是生活在野外的动物,一定早就基于优胜劣汰的进化机制被自然界排除掉了。
不过也没关系,当猎食者那么辛苦,做被吃的一方还比较轻松。
与其用笨或者聪明,好或者坏来形容一个人、一件事,我更喜欢凭喜恶区分它们。
所以一直以来,只跟愿意相处的人打交道,也只做自己感兴趣的事。
面对没意思的人,特别无聊的事,当然能躲则躲,能拖则拖,实在不行再想点法子敷衍过去。
一直都用自己的方式,任性的生活着。
虽然有时也会遇到比较矛盾棘手的情况,比如——森子。
这家伙从小就是个死脑筋,满脑子都是条条框框,是非观和植物一样,永远毫不气馁的向阳生长,坚信只要想就能办到,总有一天能从泥土走到云端。
老实说,我拿这种人最没辙了。尽说些老生常谈的话劝人加油、努力、向善,总是搞不清问题的关键所在。
在考虑能不能办得到之前,想不想才是最必要的先决条件。
森子喜欢念书、学习,也乐意和各式各样的人交际做朋友,不讨厌干活、运动或者其他一些既麻烦又辛苦的事。
但我不一样,我讨厌这些,发自内心无法对付出和挑战产生任何冲动与憧憬。
想成为佼佼者,探索更高层面更广阔世界的森子和只想赖在家里懒散度日的我,是完全不同的人。
但我们却成为了朋友,从最开始的时候,别无选择的绑定在一块。
这样说起来,好像是在形容很糟糕的事啊,其实恰恰相反。
这也是矛盾所在。
我很高兴能和森子成为朋友,从最开始,别无选择的时候起,就是如此。
不需要任何理由,当她难过的时候我也会难过,看到她开心我也会开心。
对我来说重要的人很少,她对我来说很重要。
这就够了。
我想待在原地,看着优秀的森子变得更优秀。
总有一天,她会步入和我截然不同的世界。
那里由拼搏、奋斗、汗水组成,连伤痛都在闪闪发光,是不断跌倒不断前进,只有勇者才有资格立足的地方。
我跟她的距离迟早会被时间、空间拉得无限遥远,这是从一开始就决定好的事。
没什么好遗憾的,是我自己不想,不愿意成为配得上她的人。
必须得是想要配得上她的人,才配得上她。
比如阿望。
每次提起幼稚园的事,我总是装傻说不知道,其实记得和他一样清楚。
他会和我成为朋友,最初的契机、理由就是想要接近森子。
那么小的年纪,只知道要跟谁玩不要跟谁玩的年纪,阿望已经会主动把自己喜欢吃的零食省下来送给森子了。
当森子笑着道谢把东西接下时,他乐呵呵的傻样子跟园长养的柴犬胖胖听到“开饭”时一样。
当森子转脸就献宝般把吃的转送给我时,他就成了气囊被针扎破的青蛙,苦着脸缩成一团。
老实说,一开始我还以为会被他揍呢,没想到却成了第二个从他那收下零食的人。
阿望因为喜欢森子,选择和我交朋友,然后,成为了我和森子共同的朋友。
于是,在我人生中出现的第二个重要朋友仍然不是我的同类。
如果说我和他之间存在什么共通点,大概就是——名字里都有个“太”字吧。
直到第三人出现,我才彻底明白,所谓的“同类”本就是毫无意义的存在,因为我讨厌和自己一样的人。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并不是世界通用的真理。
直到很久以后,才发现比同类更讨厌的存在,不是“像”,而是“是”。
是我自己。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春季的入学仪式上。
不要误会,我想表达的就仅是字面意思,第一次见指的就是第一次用眼睛看到这个人,都是一年级的小学生,字都不识几个,再早熟也轮不着什么浪漫的邂逅。
后来进班分配了座位,这个名字和声音一样好听的女孩成了我的同桌。
她讲话的时候口音里带着乡气,因为年纪比我们大一岁的缘故,刚进班时个头显得很高,总喜欢提些和花卉、植物有关的事,对动画片和时下流行的玩具却所知甚少,和人说话的时候总是不自觉靠得特别近,表现得太过热情……这些小小的与众不同叠加在一起,导致大家都不乐意和她作朋友。
但我和大家不同,一直都不同。
我不觉得她的口音奇怪,反而觉得很有意思,配上她轻柔的嗓音,某些词的咬字简直像唱歌一样生动。
身高的事就更无所谓了,又不是要挑对手打架,长得高有什么不好。
喜欢花卉和植物比喜欢书本和学习有道理得多,同样是兴趣爱好,动画片或者玩具很显高明吗。
被她靠近,被热情对待时,我其实……很开心。
但这不是美好的开始,从一开始就不是。
因为和所有人不同的我,其实和他们没有任何区别。
当其他人议论她的口音难听奇怪时,我只是沉默而已,沉默比起什么都没做,更像是附和的一种,我知道的。
我总是这样,不愿意面对麻烦、复杂的事,无论为了自己还是别人。
妄图什么都不做,过完无功无过的一生。
却因此牵连了他人,祸害了自己。
她一直努力纠正自己的口音,半学期之后再开口说话,已经和我们没有什么区别了。
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高,走到哪都低着头。
对花草的事闭口不提,认真记背下《魔法仙子》里每一个角色的名字,集齐蒙面超人脆片里附赠的动画卡,再一张张把它们分送给任何想要的人。
也学会了和人说话保持距离。
唯独热情不减,看到大家眼睛就会发光,极尽所能想让每个人觉得开心——这点始终不变。
那时我就确定了,这个人和我完全不同,比起森子和阿望,她和我之间的差别更大。
更加的,遥不可及。
甚至连喜欢上她这件事,都像错觉一样荒谬。
不计较回报只知道一昧付出,明明被大家讨厌仍然满心善意,不断反省不断改进,最终却陷入被人环绕着利用却没有半个真心朋友的狼狈怪圈……
我看着她挣扎,看着她痛苦,看着她自以为寻得了幸福其实与所求之物背道而驰,明明洞悉真相——我却一直都看着。
只是看着。
没有告诉她,这样不对,没有告诉其他人,这样不对。
从内而外,由始至终,都只是看着。
有罪吧?
当然是有罪的。
接受着她无差别待人的好意,吃她送的东西,找她借钱,要作业抄,考试的时候还拜托她帮我作弊。
好像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好像我会接近她也仅仅是为了利用她而已。
没有人知道,我舍不得一下子吃光她给的零食,总会留一点带回家;没有人知道,我其实根本没什么想买的东西,只是想多一个同她产生接触的理由;没有人知道,我总会在抄作业时假借避人耳目的名义,借故往有她的方向靠近;没有人知道,我偷偷留下了她在考试时传给我的每一张答案字条,甚至在背面标注了日期。
每次上课找她下五子棋时,我总是忍不住放水想让她赢。运动会的便当也是我拜托妈妈做好送给她的,才不是濑户。为了不让妈妈知道她的事,我还骗她说是要送给外班某个家长总是不在身边的女生,编造出了堪称完美的双相谎言,就为了神不知鬼不觉的送个便当。
这些微妙、蹩脚的事,明明那么不值一提,对我而言却已经接近极限。
所以啊。
我喜欢她。
一直都喜欢她。
用我自己的方式。
对她没有半点好处的方式。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三年级她生病请假的那几天,我每晚都会做噩梦。
其实醒来后完全记不清具体的内容,只知道和她有关,胸口压抑到呼吸不顺。
去医院探望她,从医生那得知了有关她耳朵的消息。
完全无法相信。
她已经这么努力了,为什么一点好事都没遇到,反而被比先前还大千倍万倍的不幸砸中。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安排命运的上苍在创造她的人生时,是不是忘了放最重要的,名为“幸福”的东西?
她坐在病床上,用那双虚弱的,仍旧散发着温暖光芒的眼睛注视着我们,露出微笑。
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当她对我说出“笑一下吧”这句话时,我真的有好好笑出来吗?
我很怀疑。
如果笑了,一定是在骗她。
因为心里明明在哭啊。
暑假前她在医院住院期间,班上的同学有聊到她的事。
大家都替她感到难过,还有人带头反省,说自己以前总要她做这做那,让她请客,实在太不应该了。
其他人也纷纷作出附和,好像在开忏悔大会一样。
于是大家达成一致,发誓要和她好好相处,不再“压榨”她,“利用”她。
那时我就知道,这对她来说,不是好事。
没有什么比毫无根基,空口宣誓情感的承诺更不可信。
这只是从一场错误走向另一场错误,如同腐肉化作白骨。
在大家最同情、惦念她的时候,她正孤单的待在医院里养病,并不能切身感受到保质期以内的真情关怀。
等她出院了,这学期已经结束,步入暑假,同学们四散在家、在外,过着独属于各自的生活,不可能一直把并非家人甚至并非朋友的人放在心上。
就像隔壁班,去年暑假有个男生跟哥哥去河边游泳,溺水淹死了,变成摆在课桌上的一小瓶菊花,最终被全班同学遗忘掉,连课桌都搬走了。
这是很正常的事。
但我并不正常。
即便没有再去看望过她一次,却每天都想着她的事。
柜子里、抽屉里,雪白的纸鹤每天都在增加。
要是能为她祈求到幸福就好了。
那样认真的希望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能往好的方面不断转变。
她的事,便不再是和我无关的事了。
传说,叠满一千只纸鹤,就能实现一个心愿。
这样的傻事,换做以前的我绝对不会相信,即便相信了也不愿意照做。
但现在不同。
我希望她幸福。
即便是和我无关的幸福。
可我能做到的,也只是这样缥缈可笑的努力。
那天,在众人的奚落声中,把礼物连同卡片抛还给她的一刻。
我终于明白了,属于自己的真相。
原来不能才是不想的前提。
原来我只是懦弱而已。
只是不敢面对任何挑战,害怕失败,害怕尴尬,害怕美好的东西变得不美好,害怕被群体欺凌,害怕着所有人都害怕的东西。
在一切有形、无形的压力、困难面前,逃避的彻彻底底。
口口声声作出本末倒置的宣扬、主张。
标榜自己只是不想面对,不想努力,所有还没开始的结束都源于无怨无悔的自我选择。
原来不是不想,从来都不是不想。
是做不到,是无法做到。
想要回应她,却办不到。
这样差劲的我,根本没有喜欢她的资格。
一个连承认自我的勇气都没有的胆小鬼。
一个只会关起门来说别人坏话,自以为高人一等,超然于世的傻瓜。
不可能带给她幸福。
那天,森子说出了一点也不像她会说的话,做出了一点也不像她会做的事。
一切无可挽回。
我知道,其实,都是我的错。
希望森子变得更优秀,却害她成为坏孩子的我。
希望她能得到幸福,却把不幸带给她的我。
只会任性、自私、懦弱的活着,装作什么都没有做,却亲手伤害了她们的我。
应该被讨厌。
应该被远离。
大声说出那两个字时,俩人一定以为我在说她们吧。
好像在指责森子的行为令人发指,卑劣恶毒。
好像在嘲笑她被所有人排斥,不为世事接纳的特殊。
狠狠戳到她们的软肋、痛处。
森子无法再面对我,她也会永远避开我,有所成长。
怀着对我的怨恨,更清晰的看待整个世界。
之后,一切就会好起来了。
没有我的存在,因我而生的伤痛会随着时间慢慢自愈。
属于人类的世界,应该排除像我这样的——怪物。
被阿望按在地上暴打的时候,全身都好痛,脑袋嗡嗡作响,差点以为说不定会被打死呢。
算是把幼稚园欠下的帐还清了。
他一定会对森子很好、很好,再也不用顾虑我,拿出大哥的架势麻痹自己。
到最后,总算办了件好事啊。
她也像我期待的那样,做出了转变。
就像破茧而出的蝴蝶。
不再被表象蒙蔽,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其他任何人手上。
为了自己学习、生活,争取应得的权益,不再示弱,不再讨好,不再迷惘。
可是,她眼里的光也不见了。
就算是这样,一定还会再次出现。
会从坚强的心灵中舒展开再也不会被外界风雨破坏的羽翼,飞向天空、未来。
奇怪的事情在班上接二连三的发生。
已经没有可以聊天的朋友了,只能以传闻的形式粗略了解发生在每个同学身上的事。
大大小小的不幸,各式各样纷杂可怕的巧合。
年级、学校里甚至流传出了四二班遭到诅咒的怪谈。
比起担心自己,我更担心她。
发生在她身上的不幸已经够多够大了。
如果真的还有厄运想要降临在她身上,能不能让我代替她?
虽然很害怕,虽然想要逃跑。
请把不幸全部给我吧。
春假第一天,在河提的下坡路上,发现脚踏车刹车失灵的那一刻,脑海中晃过一个奇怪的画面:黑色纽扣组成的眼睛。
用红绳系在保安室窗栏上的熊型布偶,面朝正对校门的路,凝视着每一个进入这所学校的人。
我曾驻足在它面前,仔细打量过它一次。
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它真的在看着我。
看着每一个人。
用黑纽扣做成的眼睛。
用很悲伤的目光。
整个春假都在医院度过,之后还连请了两个月的病假。
左腿胫腓骨折,左臂肘关节脱位,腰部软组织挫伤……
比被阿望揍那次惨多了。
一开始只能像植物人一样待在床上,吊着腿打着石膏,虽然可以正大光明的偷懒,却实在开心不起来啊。
当然,也有同学来看我,比如班长还有其他一些人,说着 “加油,快点好起来” “哇,是不是很痛”之类无聊的话。
那三个重要的人都没有出现。
这样才好。
如果他们来了,我反而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毕竟这个样子,连最擅长的逃跑都做不到。
医生说我的身体康复的程度不错,因为年轻,处理的也及时,好好做复健就不会留下后遗症。
尽管如此,疼起来的时候真是痛得快死了,妈妈在旁边哭了不知道多少次,我都没空安慰她什么,只能尽量喊的小声一点。
头脑不再被疼痛占据的时候,也会想些好事。
如果诅咒是真的,全班同学里我遭到的不幸最大,是不是因为承担了属于她的那份?
如果是的话,就真的太好了。
后来,手的部分勉强能动了。
问医生要来白纸,裁成方方正正的一小张。
家里的纸鹤早就叠到九百九十九只。
最后一只却迟迟没有动手。
总觉得如果叠完最后一只,属于我的,和她有关的一切,就彻底结束了。
虽然,其实从来就没有开始。
第一千只纸鹤,叠得非常漂亮。
好像真的能飞起来。
纯白的身躯,洁净的双翼。
好像真的承载着幸福。
不用待在我身边。
快点飞去找她吧。
找那个名字和你很相配的女孩。
告诉她:
一定,要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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