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九十五 【势无两全】

　　在梦境的大草原上肆意奔驰的独角兽性情温和亲人，只要伸手替它顺一遍鬃毛，就会得到友好的回报。

　　一匹躯体雪白，四蹄金亮的独角兽冲给予它悉心抚摸的大野打过两声意味亲昵的响鼻，俯身屈膝邀他上背。

　　造物主身份的小丸子早已选中一匹身型格外纤秀俊美的彩虹独角兽，骑着它兜了几圈风，正远远唤着大野的名字，催他一同来玩。

　　从相逢到现在不知过了多久，俩人在草场上走走停停，从一开始的高度紧张左顾右盼慢慢过渡进一种闲暇散漫的状态。

　　白鸟始终没有出现，没有任何大事、要紧事发生。小丸子总是指这指，一刻不停地同他说话，介绍那些奇型怪貌的梦中生物。

　　大野顺遂地听着，在她的安排下从事了许多件和此行目的全然无关的活动，比如替牙痛的小火龙拔牙，和一根脖子上长了三个脑袋的猎犬玩抛接树枝的游戏。

　　总的来说，还是挺有意思的，全都是些在现实生活里绝对不可能亲历的体验。如果不是进梦前受的那番折腾实在太过令人印象深刻，一路平安松弛到现在，他恐怕也会渐渐淡忘初衷，以为这不过是一场有喜欢女生作陪的好梦。

　　不过，总有一丝难以描述的微妙感觉盘踞在心底。但他也说不清这种感觉的具体指向、缘由为何。

　　如此情形有点像看病的时候逢了医生问话，描述了一堆诸如头痛恶心之类体现明确的症状，但除此之外，身体上有处地方不痛不痒，就是不舒服，究竟是哪种不舒服却答不上来。

　　往往这种莫名其妙的不适才是病灶关键所在，忽略它的后果，付出的代价——很大。

　　好在他并没有真的忽略这份来自心底的迷惘不安，虽然迟了一些，终是把握住突破表象的关键。

　　用心和勇气作出判断，无需思考。即便门外是悬崖，也能下定决心踏向必须前往之处。

　　那么，谁也无法夺走他手中的钥匙。

　　雪林是突然出现的。

　　满目绿色的视野尽头现出苍白成色，呼啸的寒风席卷而来，没有一丝过渡或者预兆。

　　“大野……那是什么？”小丸子看着那片惹眼的白色，不安地从独角兽背上跃下。

　　他也下地来到她身侧，凝神望向离他们愈来愈近的“远处”。

　　那是一片被晶亮冰雪与暗沉白雾笼罩的森林，和春暖花开的草原明显所属不同时节。

　　尽管他们站在原地纹丝未动，却能明显的感觉到，雪的森林变得越来越真切、庞大。它和他们之间的距离正以肉眼可辨的速度不断缩短，周遭空气的温度也跟着渐渐变凉。

　　移动的森林停在俩人面前，由动到静，整个过程无声无息，不留痕迹，以至于变化结束后，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这片森林根本从来都立足于此。

　　面对近在咫尺的森林，他们可以清晰的瞧见高耸的大树树干上冰雾的结晶，闪亮的冰壳完整覆盖包裹了整段树身，使得树木们看上去全然像由冰块雕刻而成的死物，不复生机。

　　还有枝丫上积载的厚重雪层，仿佛无数堆叠挤压在一起的绵密云朵，或者一床接着一床缝连成片的棉被，连一缕最细微的风也别想从中穿透。

　　“好冷……”丸子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喷嚏，用力摩挲双臂，跺了跺脚，又歪头打量还在专注审视森林的大野一眼，碰碰他垂放在身侧的手背，轻声问道：“你不冷么。”

　　他没有回话、转身，只是慢慢反握住了她的手。

　　大概稍许愣了三秒，她空闲的右手拘束地抬起又放下，握紧又展开……别向一旁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红晕。

　　小兔子蹬着空气，漂到前方可以清楚看见大野正脸的地方。

　　那双蓝眸里映照出的脸，看上去好像没有一丝波澜，但是——暗流汹涌。

　　胸膛间某处跳动的血肉，正尽责的传递给他缘由并不明朗，存在意味分明的忐忑。

　　在那片雪白、冰冷的森林里，有什么正在接近，有什么就要发生。

　　注视着这片死寂的雪林，奇怪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深刻，甚至演变成一种无形的痛，肆意扩散蔓延，大大动摇、扰乱了他的心神。

　　再三确认着包覆在手心中那枚温软的手掌，努力想从中感知什么，捕捉什么。

　　明明最重要最在乎的人就在身边，就在眼前，不安却像高涨的海浪，一头压过一头，自从进入梦境以来一直保持稳定的情绪逐步崩溃，理智如龙头流水一去不回，思维跟着失去方寸，陷入天旋地转的混乱。

　　梦的打压到底来袭了，比他想象中更甚。

　　痛苦到根本无法承担。

　　到底是哪里不对？难道他的决心还不够坚定吗？

　　若真是如此，不顾生死置身此地的选择便成了纸上谈兵的空话，一桩彻头彻尾的可耻闹剧。

　　如果喜欢她这件事，只是错觉或者谎言，那他再不会有面对现实的勇气和动力了。

　　像冰雪一样毫无意义的消融在这梦里，又有什么关系，总好过载着一颗成渣的心浑噩苟活，虚度此生。

　　纷乱的思绪里浮现出临行前普迪的一句叮嘱——自我存在动摇到无法承受的时刻，面临需要拼力抗衡的危机，就用上一滴血。

　　一滴心头血。

　　容不得多想，他抬起左手用力摁压拇指指腹，钻心的疼痛从里到外，酥麻如同蚁噬，几乎细微到无法用肉眼辨识的针孔里缓缓渗出一滴血珠。

　　血珠像盛在荷叶托上的一滴凝露，聚在他指尖，圆润饱满，比现实中看到的血液成色更鲜美晶莹。

　　当它从他手上脱离时，并未滚落到地面，反而缓缓寻向天际，带着一种坠落的姿态，就像录像带里倒放的雨。

　　与此同时，他并未迎来期盼的解脱，情势没有丝毫好转的趋势。

　　胸口处像被强烈的电流猛力鞭击，不适感非但没有消退，反而变得更甚一筹，棱角尖锐分明。

　　再也难以维系立于表面示人的逞强，他松开了小丸子的手，屈膝跪伏在草地上，发出沉重、痛苦地喘息，一下下用力捶压胸口，想缓解心肺间迎面排山而来，无法用任何言语形容的百般折磨。

　　摧心剖肝、抽肠断筋之痛，尚不能与之并提。

　　即便成年人也经受不住，更何况是，一个孩子……

　　小丸子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不发一语，凝视着他颤抖的双肩。

　　那双乌黑的眼眸，像最深的夜，一丝不忍犹如流星滑落，转瞬即逝，归于沉静。

　　“没关系的，大野。”

　　还差一步，只要接受了真理，便不会再痛。

　　她轻声念着他的名字，转而遥望向雪森深处，那个模糊、纤弱的身影。

　　穿着白裙的少女，脸上戴着一盏面具，隐去音容。

　　每一步，都挟卷着来自另一世界的风，延续无限的冷冽与严寒。

　　冬与春，头尾隔绝，永不相融。

　　势同水火。

　　曾经刹那交织的点滴，烟雾缭绕，花鸟朦胧。

　　如今再无回途后路。

　　记忆长河湍转，划分陆土两岸，生南为橘，生北为枳。

　　移身离根。

　　我已不再是我。

　　你亦不应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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