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时间不对
张宅的早饭桌上通常没人说话,副官的脚步声便显得格外清晰。
“佛爷早,太太早。”
“早。”
“早,”于曼丽见他手上拿着东西,“苏鹃来信了?”
副官笑道:“是,是苏姑娘的信。刚才摸了摸,好像是张照片。”
于曼丽擦了擦嘴,接过信拆开,确是一张照片。照片里苏鹃笑得开心,身后是明氏百货的大门。
明氏百货?上海!
她翻到照片背面,刚劲有力的字体眼熟到触目惊心:
日子过得不错。
于曼丽浑身打颤,张启山察觉到异常,走过来抽掉她手里的照片。
这是一个警告,那个人的警告。张启山蹙紧了眉头,于曼丽显然和那个人是相识的。
于曼丽如同惊弓之鸟,张启山抱紧她,在她耳边低语:“别怕,这件事我会派人去查。放心,不会有事的。”
于曼丽茫然地仰头看他,他吻了吻她的额头。
到了晚饭时间,张启山还没有回来。于曼丽抱着胳膊在饭厅里走来走去,管家进来,交给她一封信。
“太太,您的信。”
“哪儿来的?”
“邮局送来的。”
于曼丽认得那字迹,和照片背面的字同出一人。信封上没有特别的标识,里面只有一张长沙到上海的火车票。
管家瞄到她手里的东西,也瞄到她无意握紧的拳头,不动声色。
张启山连日不归,宅子里一切照旧,没人议论,也没人询问。
于曼丽信着张启山的嘱咐,乖乖在家里等,等得心慌时便趁除夕前的大扫除整理东西。她来时身无长物,如今多了几件衣裳,几件妆品,没有首饰——硬要说有,也就是张启山给的怀表。冬□□服多,表被塞在怀里;晚上睡觉,要枕在枕头下;她把它当护身符,贴着胸口或者握在手里,才有安全感。
她不得不承认,张启山在她心里种下一粒种子,天长日久,抽条开花,现在结出无数个张启山来。
管家把年夜饭和过节一应采办明细列给于曼丽过目,她看得脑仁疼:“这么多?”
“都是按去年来的。”
“那就一切照旧好了,您看着办。”
“是。”
除夕晚上,于曼丽一人对着满桌菜无从下箸。
张启山还没回来。
她打发下人去吃饭,独自一人坐在饭厅里。直到临近新年零点,管家来问,要不要点烟火。
“点,当然要点。还有,饭菜都撤了吧。”
管家扫了眼,满桌菜她一口也没动。
“那……还煮饺子吗?”
“煮,不过你们吃就好,不用煮我那份了。”
“哎。”
新年来到时,于曼丽靠在窗边看院子里放烟火。
她想起去年的除夕:甜而不腻的蹄膀,甘甜微涩的红酒,花里胡哨的唱片,错漏百出的舞步,同今年一样的烟火,却开不出去年的花儿来。
烟火散了,众人也散了,剩于曼丽一人守着几颗孤零零的星星。除夕的月亮都不是圆的,又何苦骗人团圆。
张启山,你在哪儿,你好不好?
于曼丽听见动静醒来,人影刚走到床边,她闻到一股锈味儿。
“你受伤了?”
张启山答非所问:“我饿了。”
于曼丽坐起身清醒了一会儿:“吃饺子吗?”
“你吃了么?”
“没有。”
“那陪我吃。”
于曼丽拉住他:“别叫人了,我去煮。”
张启山的确受了伤,伤口只做了简单包扎,勉强止住血,原先的血迹还没来得及清理干净。他说他拿不动筷子,非要于曼丽一个一个喂他,烫了还要吹一吹。
于曼丽面无表情,全部照做。
“你不开心?”
于曼丽不说话。
张启山想了想,觉得应该认错:“抱歉,没能陪你过除夕。”
于曼丽不为所动。
“别生气,我可是伤号,你这么绷着脸,我伤口都疼。”
“……饺子都堵不住你的嘴!”
张启山看着她,无声地笑。
张启山拉着于曼丽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四周间或传来缥缈的爆竹声,于曼丽忽然松开了他的手。
张启山回头看她,她有些惊惧地望着前方,他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街角空无一人。
“怎么了?”
于曼丽沉默了一会儿,走上前拉住他,轻声说:“没事。”
张启山用询问的眼光打量她,她绽出一个笑:“我只是想看看,万一我中途松手,你会不会发现。”
张启山把她的皮手套拽掉,连同自己的手套握在另一只手中,将纤细的手指拢作一团,塞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里:“这样就不会丢了。”
十指在口袋里相扣,掌心印着掌心,于曼丽的手也有了一点张启山的体温。
两个人就这么在大街上散步,没什么话,你看一眼我,我看一眼你,偶尔目光相碰便凝视而笑。
“冷么?”
“不冷。”
“饿不饿?”
“你饿了?”
“没有,我怕你饿。”
……
长沙城这么大,这么空,于曼丽却已经走了进来。上一个料峭的春夜她还独自走这条路,现在想想,好像就在昨天,又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那场景陌生得如同一个梦,快要从她的记忆里淡去。
身后的尾巴如影随形,于曼丽却一点儿也不害怕,她身边有张启山,她无所畏惧。
太阳渐渐露出地平线,街面上仍旧没什么人。新年第一天的早晨,大多数人都在为一夜的兴奋补眠,所以这两个敢在路中央顶着鼻尖讨论回去吃什么早饭。
于曼丽瞥到眼角一抹黑影,当即抱着张启山转了个身,枪响,击中于曼丽肩膀。
“曼丽!”
于曼丽感觉不到外伤的疼痛,只是身体惯性倾斜了一下。张启山扶着她没有倒,她站稳脚步,从伤口里抠出子弹扔在地上,伤口很快愈合。
“带手帕了么?”
张启山掏出手帕给她,她擦了擦手,把手帕揣在口袋里,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走了。干嘛这么看着我,你不是知道?”
张启山指尖抚过子弹在衣服上留下的破损处,血几乎已经被冻干,只有惨红的颜色还能证明刚才发生一切。
“好啦,没事啦,别担心,”于曼丽抱着他的腰钻进他毛茸茸的大衣里,在他胸口印了一个吻,“做个记号,这里是我的,别人都不能碰。”
张启山神色复杂:“好,不给别人碰。”
“那,咱们能回家吃饭了嘛?”
张启山刮她的鼻尖,将她拥紧。
过年最无聊,于曼丽把过期的报纸翻出来看,一张去年的报纸印着著名女星的照片。
“哎,袁玉铃去世啦?”
“你喜欢她?”
“她很漂亮,我看过她演戏。”
张启山抬眼:“在上海的时候?”
“那当然。”
张启山看她那副骄傲的小模样,知道她心情好,不禁摇头。早上回来他便叫副官去查,于曼丽说不用:“查不到的,我知道是谁,不理他就行。”
副官在一边眉毛吊得老高,完全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张启山心道她要是不想说问也没意思,便挥挥手叫副官忙去,自己看着于曼丽发呆。于曼丽弄了碗蜜饯搁在茶几上,翻着报纸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可惜了。”
“怎么死的?”
“吃安眠药。这些报纸你都没看过?”
“随便翻翻,不感兴趣的自然记不得。”
“我还当佛爷过目不忘呢。”
两人对视一眼,相继笑起来。
于曼丽接着看报纸,张启山含着颗蜜枣盯着她的脸,眼见她的笑落下去。
“怎么了?”
于曼丽坐直了身体,在一堆报纸里翻找着什么。
“要找哪一天的,我帮你。”
于曼丽没空回答,她的目光在黑白排版里一行行刷过去,一个字都不敢放过。
不对,时间不对。
她终于翻到她刚来时写有“塘沽协定”报道的那份报纸,没错,是民国二十二年六月一日。她又翻回之前那份袁玉玲自杀身亡的,民国二十三年五月一日,不对;民国二十三年十二月七日,严禁排日通告?
“今天几号?”
“四号,怎么,要今天的?我叫副官去拿。”
副官小跑着送来了今天的报纸,于曼丽先看了眼日期——民国二十四年二月四号——转而去扫标题,一版一版地看过去,直到……
《中华民国宪法草案》颁布?
于曼丽在女子师范时,有个因为宣扬□□思想被捕的国文先生,曾在课上批判党国的“五五宪草”。他说过,之所以叫做“五五宪草”是因为颁布在五月五日,具体的年份她记得不是很清楚,但至少可以肯定日期绝不是今天。
这是怎么回事?
于曼丽双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张启山见状上前握住她的手,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便被外面的爆炸声震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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