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再等等
江钱众失踪了。根据警方调查她最后一次在监控中出现是在东阳河附近。警察在东阳河堤上找到了她的书包、外套、鞋子以及数张撕碎的卷子。警方派遣二十多人围绕着东阳河展开为期一周的捞捕搜寻,结果一无所获。与此同时,高珠华也持续一周天天来学校里闹。她怒骂老师斥责同学,抓住班级里的每一个同学盘问有关江钱众的任何事情。每次出现她都显而易见比昨天变得更苍老,短短几日满头头发迅速花白,声音日渐嘶哑,双眼布满鲜红血丝,脊背愈发佝偻。她真的被逼成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没有人看见她这幅样子不害怕。
因此,当宁安被高珠华抓住盘问,双肩被钳得生疼时,她撒谎了,她隐瞒她在江钱众出事那日在车站见过她的事。她不认为自己当时在车站看见江钱众这事会对案情有任何帮助,反之被高珠华知道这事她不敢保证自己会安然无事。季顺杰和她的想法是一样的。两人没商量过,却一同选择隐瞒这事。
放学后,同学们在老师的命令下一轰而散,只有宁安和季顺杰偷偷留了下来。空荡荡的教室里,两人长久沉默地坐在靠窗的课桌上,整栋教学楼被不同往日的静默所笼罩,他们耳中只能听到秒针轮转时轻微的咔哒声以及彼此轻浅的呼吸声。
终于,宁安开口打破这份静谧:“你说我们要不还是把那事告诉警察吧,万一会成为什么关键线索呢?”
季顺杰冷静地说:“我们当时只看到她在等车而已,确实没注意到任何异样。连她上没上车,上了哪辆车都不知道。那个车站附近有监控,警察掌握的情况肯定比我们多,我们的证词对他们只是废话罢了。”
“这样啊……”宁安顿了顿又问,“你说她究竟会去哪呢?我们不会是最后见到她的人吧?”
“谁知道呢?……听说,她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东阳河。”
“东阳河啊……”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两人都想起最初在东阳河边相遇时各自的心境。如果没有遇到彼此,先行在东阳河边失踪的说不定就是他们自己。
“如果我们当时过去和她说两句话现在是不是会有所不同?”这回是季顺杰先开的口。他反掌手臂笔直地撑在桌面上,头颅低垂,声音明显带着颤抖。
江钱众现在还只是被定义为失踪,可大家都心知肚明她大概率已经是最糟糕的那种结局了。对于江钱众的“失踪”季顺杰内心远远没有表面上表现得这么淡然,他是心有愧疚和不甘的。
他和江钱众并不熟,她的“失踪”更是和他没有丝毫关系,可他当初也是被不相熟的宁安拉住的,偏偏她最后消失的地方也是他当初想要用来消失的地方。他被人拯救过,所以也想尽己所能救助他人。
季顺杰和江钱众有着不相像却令他们有相似痛苦的家,他们有能彼此理解的心却不曾沟通过,他们选择了相同的消失之地,不同的是季顺杰等到了宁安,江钱众却只等到能为她分解痛苦的人与猫全部离去。
“我们对她而言起不了绝对性的改变。”宁安的手覆盖住季顺杰的手,她遥望着窗外残阳,放柔声音安慰道,“无论如何,我想她现在一定是自由的,最后做出选择的那刻也是。”
宁安和季顺杰走出教室,一阵大风刮过,吹乱他们的发,吹迷他们的眼,却不曾让他们感受到这个季节的风所携带的寒冷。
江钱众一事发生后,学校连夜聘请数位心理老师,各班班主任连续好几节班会课开成心理辅导课,反复和学生强调心里不舒服要及时找老师沟通——宁安班的班主任请了几周假,她们班的班会课由其他科任老师代劳。此外,老师和校领导严令禁止大家再讨论有关江钱众的任何事。
然而某件事越是被禁止,大众对这件事的好奇与关注便越是高昂。
“老大你听说了江钱众那个男朋友的事吗?”
“诶,我听说了,她那男朋友是外校的混混吧,听说家里挺有钱的。”
“你俩说的什么鬼啊?我听说的和你们完全不一样。”
童海辽一行三人的声音由远及近,传到男厕所里。
他们在小便池前站定,边脱/裤子边继续用毫无根据的流言编排江钱众的失踪。
“我反正是听说那家伙怀孕了,怕她妈知道,兜不住才和男朋友私奔了。”
“呵,我要是有那么个疯子妈我也逃。”
“我去,真的假的?!江钱众那家伙平时看着文文静静的,没想到做事这么野。”
“世风日下啊,现在的女生真是不检点……”
童海辽三人专心传谣贬低别人,完全没注意到在他们身后洗手的季顺杰。
季顺杰听着他们的话,想起宁安当初在东阳河边说的话“死了还被误解,被非议,被人编造安上各种稀奇古怪的故事”。当时他只觉宁安强词夺理,想象力过于丰富,如今流言横飞,他才明白她是拥有先见之明的大智慧之人。
季顺杰心中愤极反笑,关上水龙头,甩干手上的水滴。随后,他抄起墙角空着的大工具桶,轻轻走到童海辽背后,朝着他后背用力一脚踹上去。童海辽猝不及防,身体失去平衡,双手下意识地往前伸,结果被自己尿了一手。他正欲破口大骂,季顺杰紧接着就把那个工具桶猛地罩在他头上,他所有声音顿时被闷在桶里。
他身边的两个小跟班反应过来,边匆匆提裤边作势攻击季顺杰。
小跟班b在季顺杰身后提腿踹向他,季顺杰早有预料,迅速反应,身体一偏轻松躲过。他又想扑上来抱住季顺杰限制他的行动,季顺杰一记肘击狠狠地击中他腹部。他顿时疼得捂住腹部,蹲下/身。
小跟班a裤子还没系紧就冲着季顺杰的脸使劲挥拳,季顺杰后退两步闪到隔间里。他果然跟着跨步到隔间前继续挥出拳头,季顺杰靠墙半路抓住他手臂,用力关上隔间门。他登时发出激烈的惨叫声,手臂立即变红。
季顺杰往外推开门,门砸在小跟班a脸上“彭”的一声,这在他意料之外,不过效果不错,他比较满意。
季顺杰刚出隔间,童海辽就拎着拖把棍凶狠地砸向他。他来不及躲闪抬臂遮挡并马上反抓住棍子,开始和童海辽角力争夺棍子。他看着瘦瘦弱弱的和比自己宽一倍的童海辽比力气竟也没落得下风。
正僵持不下时,季顺杰突然松手,力的失衡使得童海辽往后倾倒,未等他平衡好稳定重心,季顺杰就趁势又重重一脚踹中他腹部。
气出得差不多了,季顺杰不再想和他们纠缠,识时务地溜之大吉。
季顺杰回班后迅速找到张订正好的试卷,站在办公室门口调整好呼吸,撸起袖管,然后敲门而进。
英语老师接过他的卷子,快速批改好,满意地点点头:“不错,订正过程蛮规范。唉,你平时错题一直不多,订正速度也快,怎么成绩就是不见提升呢?”
她把卷子递回给季顺杰,瞥到他手臂上的淤青,皱眉问:“你手臂怎么受伤了?”
季顺杰垂下眼睫,张口又抿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英语老师威严地说:“你别害怕,怎么受伤的你尽管说,老师会保护你的。”最近几周是她在接管班主任的工作,她尽心尽力地关照每一位同学,她着实不希望有第二个江钱众出现。
终于,季顺杰文文弱弱开口道:“老师对不起,我刚和童海辽几个人打架了。”
“是他们先动手的吧?”童海辽几人惹是生非太多,再加上季顺杰平日里的温顺是有目共睹的,英语老师先入为主地问。
季顺杰没说话,英语老师全当他是默认了。很快,童海辽三人被传唤到办公室。
英语老师问他们刚刚怎么打起来的,童海辽三人自然说是季顺杰发疯莫名其妙先动手的。英语老师不信,说他们什么都不做什么都没说的话,季顺杰有什么理由攻击他们呢?
童海辽怒气冲冲地说:“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我们当时就只说……”他顿住,想起老师再三禁止过不许议论有关江钱众的任何事。他气焰消减,悻悻闭嘴。
老师追问原因,三人现在才自知理亏,均闭口不言。老师看他们几个这副样子更确认是他们先挑事的。老师让季顺杰先回班,留下童海辽几人严肃训诫。
季顺杰走到办公室门口,回头乜了眼还恨恨瞪他的童海辽,挑衅地微勾唇角,轻蔑一笑。
童海辽愤怒又恶寒,他现在不觉得季顺杰像人偶了,他觉得季顺杰像宁安,比之前更令他厌恶烦躁。
短短二十多分钟,季顺杰和童海辽三人在男厕打架的事,完全发酵开来,成为同学们热议的新话题。宁安抱臂等在班级门口,季顺杰一回来,她就冲他比了个赞,两人相视而笑,灿烂又明媚。
宁安真的很为季顺杰高兴,虽然她乐意保护他一辈子,可他能愿意像今天这样直接发泄自己的不满当然更好。成长不少嘛,她暗叹,心中成就感满满。
日历同张张试卷一起页页翻新,晃眼间高三生们迎来高中的最后一个寒假。
无论多么天大的事只要没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终将会被渐渐遗忘。“江钱众”这三个字短暂地在同学口中流传了阵,然后被课业与其他新鲜话题彻底掩盖。时至今日,她真的从同学们的生活中消失得干干净净,只两个人除外。
二月份的清晨6点,宁安抱着被层层包裹的小阳和季顺杰站在东阳桥上瑟瑟发抖地等待日出。
江钱众那事后这是他们第二次来这,第一次来他们带了束风信子,这回他们带来的是向日葵。
本来他们是想在东阳河边等日出的,谁知有人在那扎了帐篷,他们便只好转移到东阳桥上。也不知是谁在这么个偏僻,风景又平平无奇的地方扎帐篷?
听说再过段时日东阳河就要被填埋了,也不知是真是假。这里承载了宁安和季顺杰太多的回忆与悲喜,所以他们想趁这里与记忆中相同时尽量创造更多的回忆。
天气太冷,尤其站在桥上,寒风更是毫不留情地肆虐,不过二人今天都是非看到日出不可。他们边跺脚边聊天,试图分散注意力。
宁安说话吐着白气,先挑起话题:“明年就要高三了啊,有好多事要忙。”
“有什么事?”
“比如准备高考啊,还有……准备高靠,以及高考。”
“哈哈,”季顺杰轻笑,“这不都是一件事嘛。”
“是两件事。”
“感觉你对学习不怎么上心啊,高考对你来说和普通考试没多大区别吧。”
“也是,不过明年肯定比今年忙碌充实。”
宁安眺望着平缓流淌的东阳河,脑中不知不觉浮现出她和季顺杰初次在这相遇对话的场景。
一阵大风吹过,她和怀中的小阳都打了个寒颤。她把大半张脸缩进衣领里,忽然问:“季顺杰,你忘没忘在这答应过我什么事?”
季顺杰没有丝毫迟疑地回:“没忘。”
“那就好。”宁安嘴角藏在衣领下悄悄扬起,“季顺杰,我现在想要我们一起活得长久些。”
宁安的声音很轻,又闷在厚实的毛衣领子里,可却依旧被季顺杰清晰听见。他和宁安望着相同的一处地方,回想起相同的记忆,他说:“嗯,好。”宁安也清晰听见。
“喵喵——”小阳一同出声应和,两人笑着抚摸它。
河的对岸,跳出一抹金黄色,太阳徐徐升起,他们如愿等到日出。
宁安和季顺杰走后,帐篷拉链被拉开,高珠华从中走出。
警察最终没有找到江钱众,高珠华便痴心认为她的女儿还活着,只是和她闹别扭了不愿意回家。她不顾众人劝阻执意住在女儿最后出现的地方,决心日复一日地等待,等待她的女儿原谅她,等待女儿回到这和她团圆。
东阳桥上向日葵花瓣被风吹得左摇右晃,有几瓣支持不住被风裹挟着卷向远方,有几瓣被风托着悄无声息地落在高珠华花白的发上。
人生终会遇绝境,如果无法解决无法避开,不妨再等等,时间会创造奇迹。只要时间够长,总有重获新生的机会,毕竟希望和绝望是同宗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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