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火种（一）
四肢尽锁。
赤着身躯，被固定在突起的山岩上，敞开的胸膛被一只老鹰抓住了皮肉，扑扇的翅膀时不时飞出几块血肉——它狼吞虎咽地啄食着这具身躯的肝脏。
而受刑者没有流露出丝毫痛苦，他一声不吭，甚至没有颤抖，只是被钉子钉在山岩上的手，绷紧了手背。
深邃的眉骨下，一双平静而隐含锐利的灰蓝眼眸，始终也只凝望着白发灰袍的女神。
她不发一语，神情逐渐回归为空白。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
这时，已经传来怒吼。
在此之前，是破空之声。
和双子神威力恐怖，却近乎端丽的箭艺不同，那一箭并不能有日月对撞的效果。只是单纯的用尽所有力气拉弓，与其说是射中，不如说是撞在老鹰身上。
尖利的鸟喙上染着鲜血，它凄厉地哀鸣一声，从山崖跌落。
“一只畜生！敢这么猖狂！”
赫拉克勒斯怒发冲冠，看起来像极了一头真正的怪物，咬着牙，厉声问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被这么折磨！告诉我，我一定会帮助你！”
那男人看向他，露出一种超脱而了然的微笑。
他的声音低沉和缓，隐藏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我知道你，希腊最伟大的大英雄。”
赫拉克勒斯愣了愣，从发怒的狮子一般的状态冷静下来，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还不能算最伟大的……”
男人微笑着，平和地将自己未尽的话语接上。
“感谢你的英勇，也感谢你的善良。但是，现在。请给我……给她一点时间。”
他说完，又艰难地转过头，耐心地注视着白发女神。
但她没有任何反应。雍容的眉眼一片沉寂，眼中枯黄的微火像是被润湿，虽然未曾熄灭，却停止了摇曳。
男人皱起眉，呢喃道:
“这是何等的……”
“我本来想等待，信任我们之间的情义。但现在似乎有些急迫。”
他注视着女神，轻声道:
“赫斯提亚。”
“我是普罗米修斯。”
冗长的故事，从沉淀千年的回忆之海浮出——不，那是——无中生有的烈火。
拒绝了天赐的概念，而接近从人类手中诞生的，从无到有的火焰。卷起了海底沉疴的病骨，焰色苍白。
【……】
【神王陛下竟然会有您这样的……您对此感兴趣吗？】
【……】
【我想试着创造新的生者。】
【并非是为神明服务……而是连意义都不需要，苦痛和幸福皆有，理应如此地存在着。】
【您要检举我的妄想吗？】
【……】
【您在这里，说不定一切不会再是妄想了。】
【你好。我叫普罗米修斯。】
故人的名字如钥匙，撬开了脚踝上隐形的枷锁。
她从窒息感中抽身，往微渺却灿烂的旧梦匆匆一瞥，有如火光。
普罗米修斯。
讥讽众神的狂徒，冒犯日轮的窃贼。
盗火者，敬启文明的父亲。将泰坦众神和奥林匹斯众神都背叛的愚蠢之神，预言家，智慧的守门人。
她的——友人——同行者。
-
她回想起了她的故乡。那是个美丽而熙熙攘攘，回不去的地方。
她抚摸着弟弟的发顶，在德墨忒尔从父神的食道落入她怀中之前，暗无天日，孑然一身的日子里……她日夜思念的同胞。
奥林匹斯山上很美，也很冷。
曾经的赫斯提亚没有任何力量，她还不是灶火的神明。经历了自己束手无策的旷日之战，她曾陷入茫然。
和后来的反目，争权，众神聚集到一起，她好不容易重新拥有了的家庭分崩离析。
普罗米修斯，从泰坦神投靠到奥林匹斯的智者，继承到了预言的力量，众神都信任他。
赫斯提亚也感激他，他使兄弟间权力的争斗没有激化到彼此互相征伐的地步，保留了她的一点体面和幻想。
但性格作祟，她可没办法把感激述之于口。只是抬起下巴，说着:
【反正我很闲，你的计划……听起来还挺新奇的，我也不是不可以帮你。但我基本上什么都做不到，你可要做好准备。】
普罗米修斯像是从一开始就很了解她，神色温暖而宽怀，真诚地表示欢迎。
【当然，我们一起吧。】
他们要做的是创造人类。
曾经，有过一代人类，后来称之为黄金时代。
当时还没有人类的称呼，黄金时代的生灵，他们幸福而安宁，始终保持一种快乐。
没有纷争和苦痛，处于父神克罗诺斯的治下，是他宠爱的摆设。死后化为天地间的精灵。也在后来自然地消失在战争中。
【但是这次，我不希望新生的他们作为方便众神的工具。】
普罗米修斯平静地说着，他从不阐述自己的动机和目的，他的眼睛似乎已看见了一切。
【……】
而赫斯提亚，出神去了遥远之地。
【可以啊。就叫人类吧。】
普罗米修斯了然地微笑起来。
他们离开奥林匹斯山，走进森林，沿着河流行走。
【要用什么，来打造他们的躯体呢？】
他思考着，赫斯提亚毫不犹豫地回答:
【用泥土。】
【他们会软弱，不坚定，会轻易改变。】
【那才是对的。】
于是，普罗米修斯从河流中拿出泥土，制造了白银时代第一个人类的躯壳。
然后，他请求赫斯提亚——
【来赋予ta灵魂吧。】
【不只是心脏在跳动，身体在工作，而是思想中蕴藏着火种，能够燃烧一生，归于尘土就熄灭。】
赫斯提亚感到一种悸动。可是，怎么可能呢。她并非——
只有众神和幻想种行走世间的年代，她是大地上唯一一个拥有真正“灵魂”的人。
长途跋涉，漂流至此的她与神代的世界格格不入，违和感成了女神的衣装。她第一次生出了施行力量的愿望，第一次受到了感召。
因为她做得到。
白银时代的第一个人类，世界上第一个真正的人类，在那天睁开了眼。
第二个，第三个，有了男女，有了老少，繁衍不息。
起初没有信仰的概念，单纯为了自己的存在而生活着。
技艺，思想，生活。她用笨拙的言语传达给普罗米修斯，智者再教授给人类。
沿着河流，渐渐有了村落。
她很少再回到奥林匹斯山，耳边有了笑语，热情的问候，饭食的香气，奔跑游戏的孩子。众生百态皆在眼前。
她和普罗米修斯往往待在起始之地，两人在一个不变的地方，一同走过了一段奇妙的旅程。
当然，故事不能这么继续下去。于是有一天，那少年神王漫不经心地垂着眼，问道:
【赫斯提亚，你最近在玩的那个游戏——】
【进行的怎么样了？】
她没能像日后一般，信任这幺弟冰冷的本性，她沉浸在快乐之中，真心实意地笑:
【很好。】
宙斯凝望着她，神色几近恍惚。扎根于最深处的欲望替他做出了决定，他为这个决定茫然地也笑起来。
【你开心，那就再好不过了。】
人类是顽强的生物。
普罗米修斯知道，他们有一天会成为世界的主人，幻想会消散，他们会在危机四伏的神代建立起自己的家园。
而众神，也便会如祂们的本性一般。如一种现象从世界上退去。
顺着河流而下，从一个村落发源，出现了城镇。城镇聚集在一起，有了王国。
黑发蓝眼，那时更近似少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王国里。他在热闹的人群中行走，感受着白发女神倾注的心血，眼下漆黑的名字发烫，露出疤痕的形状。
嫉妒从空虚的胸腔满溢，化为眼角的红意。
他在权力的斗争中沉默，一无所获，是他不想要。可真正渴求的，却也不能完全得到。
赫斯提亚安抚地牵住他，遥遥地对普罗米修斯摇头，跟着他回到了奥林匹斯山。她在那里，又被妹妹心照不宣地缠住。
万神之王却若无其事地来到了人类的王国。
第一个看见祂的人类，捂着眼睛哀嚎着倒下。
普罗米修斯赶到，平静地挥散人民，对他行礼。
【哎呀？真是无辜。没办法，这好像是规则——】
【他们毕竟是不速之客，我没有见过，自然也不知道会这样。】
向来智慧的普罗米修斯，没有用激烈的言行表达抵抗。
【您的家真大。】
【家。】
少年神王收敛了微笑，亮紫色的眼眸里一片暗色，深沉得几欲滴落。
【我没有家。】
他不和普罗米修斯辩论，只是高高在上地笑着建议:
【当然，只要你愿意宴请众神，大家都会很乐意接受这些小家伙，偶尔也可以庇护一下。】
神明的庇护是枷锁。
普罗米修斯答应下来。
他孤身前往奥林匹斯山。赫斯提亚没有来，她不知道举办人是他。
普罗米修斯已经预见到了一切，而宙斯也什么都知道，因为一切都是他所策划。
两个盘子，用板油包住骨头，空荡荡的牛皮包住肉。
宙斯随意伸指，指向错误的那边。
干干净净的骨头露出，他笑着说:
【普罗米修斯借着宴会的名头，用计策愚弄了我。】
但这并非智者所为。
【我将没收人类所需的一件重要的东西。火会从大地上消失。】
地上的人类不明所以，他们在恐慌中捱过了一个无光的白昼和夜晚。
但第二天，日辇驶出的宫殿门前，有一个陌生的身影在那里等待。
神马长啸，赫利俄斯挥鞭，金色的车轮滚过，带着熊熊天火。
那个陌生的身影冲过去，伸出手中的茴香枝。
普罗米修斯盗取了众神的火，点燃了人间的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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