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火种（二）

【我倒是不介意啦。】

        蜿蜒的山道上，从边界先是显露一个一瘸一拐的身影。

        他红发如火，凌乱地披散在宽厚的肩背上。身材结实，眉上横贯一道疤，显得眉眼有点凶狠。但眼神木讷，透着股沉默寡言的憨厚气质。

        跛了一足，走的却不慢，手里还握着一柄硕大的暗红色铁锤。

        他是赫拉和宙斯的孩子，但和阿瑞斯不同。或许是因为面目丑陋，他始终不被承认。但居于十二主神的位子，是火与铁的锻造之神，火神，赫淮斯托斯。

        【火是我的东西……我掌管的。我都没有要追究的意思，唯一会生气的可能就是赫利俄斯。即使如此，父神……陛下还是惩罚了你，你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意外的是个啰嗦的性格。

        在他身后，一个身影露出来。他有点踉跄，因为戴着镣铐，跟在赫淮斯托斯身后。

        【智者普罗米修斯。】火神叫出他的名字，【你是我的朋友，我不忍心让你受酷刑。你要不还是跟陛下低个头吧，他宽宏大量，说不定会原谅你。你仔细想想，不然你的手可是要被这种钉子钉上，在山崖上吹风哦。】

        普罗米修斯抬起头，身负镣铐，刑罚在眼前等待也没能让他动摇。灰蓝色的眼睛淡漠而锐利，仿佛看穿了一切，平静地道:

        【宙斯是不会放弃对我的惩罚的。这并不是因为我的罪孽太深。但谢谢你的忠告。】

        赫淮斯托斯叹息一声。

        普罗米修斯被钉在了高加索山上。日夜承受着风吹日晒，每日还会有宙斯饲养的鹰来啄食他的肝脏。

        但火种已经在人间扩散开来，被失而复得的人们谨慎保存。

        ……普罗米修斯受罚的事，没有传到赫斯提亚耳中。

        少年神王偶尔会随着妻子造访。倚在门边，看着赫斯提亚闭眼微微睡着，苍白的手抚在德墨忒尔的头顶。

        黑发蓝眼，幽魂般的长兄依恋地伏在他姐姐膝头，直到赫拉愤怒地冲过去，故作幼稚地喊着【你明明是哥哥】，把赫斯提亚也给吵醒。

        白发的女神会将手轻轻抽走，揉一揉自己的眼睛。无奈地看着德墨忒尔委委屈屈却好不退让地和赫拉对峙，不需要发现，对少年神王露出温和的笑容。

        像是小心翼翼地在问幺弟【要摸头吗？】，对神王，又说不出口。

        只是微微颔首。

        那亮紫色的眼眸，便会因为主人在发愣而浅些，莫名的有种天真不谙世事。

        但他不会参与进去，只是看着。

        而赫斯提亚会在这个时候……讲一个德墨忒尔和赫拉已经听过的故事。

        ——有一天，她还是再次离开了奥林匹斯山。德墨忒尔只要她态度强硬一点，什么都会答应。

        她降临在熟悉的河流旁，却没有了熟悉的身影。

        柔软苍白的赤足陷入河边的泥土，她也顾不上了，孤身走入城镇，询问那智者的讯息。

        第一个见到她的人类……捂着自己的眼睛，跪在她的面前。

        赫斯提亚伸出手，不解，疑惑，或许还有些委屈——她最终慢慢地把手收回，颔首。

        【嗯。我不在……普罗米修斯不在也没关系……你们已经长大了。】

        【要加油啊。】

        但是，这是何等的悲伤啊。她被抛弃了，被背叛，被同胞排斥，却也不是另一边的。

        她快要什么都不是了。

        寝殿的大门被镰刀击破，弟弟闯进来，膝行至她身边，颤抖的手将姐姐发红的眼睛捂住。

        藏在奥林匹斯山的偏僻角落中，那座木制的宫殿闭合了大门。

        在世界的角落，高加索山陡峭的山崖上，盗火者还在承受日晒之苦，小腹不断破开，又不断愈合。肝脏不断地被啄食，又不断再生。

        而奥林匹斯山上真正的乐土，依然淫/乱而快乐。宴会上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少年神王端坐在最高处，精致昳丽的面孔在热闹的狂宴中，竟莫名其妙的有些空洞。

        被许多声音指责过没有心的胸腔，确实空荡荡的。但不知从何开始，一直像是在伤口上涂满了蜜一样，难耐的痒和隐痛都在一点一点地腐蚀他风轻云淡的外壳。

        把玩在指间的葡萄被捏碎，暗紫色的汁液如他收敛神采的双眸，旖旎地蜿蜒而下。

        宙斯漫不经心地舔了舔指尖，他突然抓起放在扶手上的金杯，漂亮的眉眼爆发出暴虐之气，任性地将金杯掷在地上。

        原本清脆的声响，在迷乱而浑浊的空气中显得有些沉闷。

        【我突然想到个好玩的。】

        【诸位，为我的欲望服务吧。】

        ——于是。

        火与锻造之神发出隐秘的叹息，使用同样的黏土，捏造除了一个无比诱人的美丽身躯。

        爱与美的神没什么兴致，打着哈欠将手覆在泥人的脸颊，使她柔软的肌肤能焕发出使任何异性疯狂的香气。她的眉眼被他轻佻地划过，瞬间灵动而妩媚。

        天后亲自为她梳妆。洁白如百合的双手挽起她的秀发，戴上火神锻造的新发带。为她穿上漂亮的服饰，润湿她娇柔的口唇。

        谎言之神朝她吹气，传授给她一切诱惑人心的语言，是她天真而优雅，甜蜜而矜持。

        最后，神王在这个美丽的形象里，埋入了恶毒，使她注定做一汪祸水。

        他把她放置到人类的住处去，命令她用尽一切办法使赫斯提亚创造的第一个人类埃庇米修斯爱上她。

        并且，交给她一个神秘的盒子。

        众神给她起名叫【潘多拉】。

        潘多拉带着那个盒子，来到人类的王国。做国王的是赫斯提亚创造的第一个人类，其名为埃庇米修斯。

        预见到一切的贤者普罗米修斯，曾经告诫过她。

        但他看到潘多拉那被神明祝福过的女性的一切，便无法控制的将忠告忘在了脑后。

        潘多拉轻而易举地使他爱上了自己。那个盒子，变成了她自己的嫁妆。

        ……盒子里，装的是灾祸。一切天灾，瘟疫，和人类自己未尝有过的恶毒。是众神先一步拥有，因此最为原始而荒凉的恶意。

        【不要打开礼物】

        普罗米修斯的另一句忠告，还是被埃庇米修斯牢记在了心里。他谨慎地执行，也规定潘多拉不要触碰。

        然而众神之王亲自赐予这女人的恶毒，自然也包括着好奇心。

        她的意识处于新生的状态，却有性感成熟的酮体，犹如一头美丽的野兽。她自然地跟从本性的驱使，在某一天控制不住，打开了魔盒。

        漆黑而扭曲的瘴雾从盒中涌出，众神的【祝福】瞬间伸出了罪孽的羽翼。潘多拉慌忙合上盒盖，但已经来不及了。

        那些最纯粹的恶质如一次脓水组成的海啸，将要扑灭人间盗来的火。

        瘟疫和灾难席卷了整个新生的人类文明。他们茫然无措，不被人类认知的众神，也借此机会得到了他们的信仰。

        他们在黑暗中祈祷。神明偶尔回应，便会欣喜若狂。

        但有时候——对。

        在这种不公正亦不平等的掣肘中，会有人想起普罗米修斯和她。

        然后，就会有人呼唤当时还没有神职的，她的名字。

        本应只能被真正神明聆听的话语……被真正的神性听见了。

        被拒绝了才闭门不出，失落至极的白发女神却将自己的情绪抛在脑后，回到了人间。

        普罗米修斯真的不再出现了。

        她在人间意识到这点，竟然比一片乱象的人类更加惊慌失措。

        可是时间没有给她感伤的机会。埃庇米修斯已经杀死了潘多拉，自己也自杀了，被放空的魔盒不知被丢去了哪儿。

        好像这样就能结束一切，但瘟疫依旧在不讲理地蔓延。长夜已经远去，天上照常地日升月落，白昼总会按时到来。可不知是在哪里，蒙上了一层灰暗。

        一只只瘦骨嶙峋的手拽住她的裙角，如同病痛的孩子，下意识求救于母亲。

        赫斯提亚——她连姐姐都做不好，要怎么去做母亲？

        可白发的女神沉默着，在大地上行走。

        第一个从泥土里诞生，那样对她笑的孩子，已经回归了泥土。

        她赤足踏出血迹，把一个又一个人民拉起，病因在神格面前无所遁形，接着她羞耻地躲开一切赞颂。

        自始至终，都没有将怨愤的目光投向众神。没有质问，没有争吵，甚至没有失望。像是她早就看透了这一切，做好了准备。

        可她不是普罗米修斯那样的贤者。

        少年模样的神王却知道，这是因为她把一些神明当做了重要的存在。

        甚至……也包括他。

        他更不能满足，胸腔生出的痒意顺着空虚感蔓延，灼烧着他的骄傲。

        白发女神不曾回头。

        同行者消失不见，她害怕，却甘愿踽踽独行。她会代替他，在人间点起茫茫火种。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性，有一天，那个只是梦到就会让她热泪盈眶的地方，回不去的地方，能间接地出现在她眼前。

        ——然后，这期盼，这愿景，都被她忘了。

        忘记了责任，忘记了一腔热血，忘记了熙熙攘攘的日子。

        她忘记了故乡。


　　(https://www.tyvxw.cc/ty47104586/42643295.html)


1秒记住天意文学网：www.tyvx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tyv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