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霓裳 四
阿琼坐在船舱里,一手托着腮,看着船头摇桨的男人。
天边的雷声更大了,顷刻间,骤雨如织,雨帘接天。
“喂,雨这么大,你不进来吗?”阿琼朝船舱外喊了一声,声音却转眼间消散在了风雨声中,也不知男人听没听见。
男人停下了手中的桨,小船便停在了宽阔的江面上,四周雨幕遮天,天色又黯沉,远远看去只觉得这一叶小船顷刻间便要消失在雨中。
他弯腰进了船舱,坐在一边,手里又抱着他的剑,拿着绢布一寸一寸擦拭起来。
船舱外雨声大作,舱内纸灯昏黄,这方小世界独立在雨幕外,显得静谧而温馨。不时有雨点穿过木格轩窗打在地上,舱门的竹帘半卷着,隐约有风吹来,也只觉得清爽。
阿琼看着剑身上几个古篆体的刻字,有些好奇道:“你的剑有什么来历吗?”
“这是我一个朋友所铸。”男人头也不抬的道。
“一个游侠和一个铸剑师?有趣的组合。”阿琼轻声评价着。
船舱内纸灯的火苗晃动了一下,阿琼看着他棱角分明的眉眼,“你的剑比我好看么?”她这么说着,声音在风雨声中竟似乎有些凄迷。
男人闻言擦拭剑身的动作忽然顿住了,他的眼中翻滚着墨色的暗流,有一种深刻的痛苦从眼底翻涌出来。他周身的气息变得危险,一股杀气透体而出,手中的剑轻吟一声,声音低越如金石相击。
阿琼好像被剑鸣声吓了一跳,顿时不说话了。
男人回过神来,看着阿琼被杀气激得有些苍白的脸色,眼里浮现了一缕歉意,那杀气不是对着她的。
“抱歉,我的话让你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阿琼语气歉然。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嗓音有些喑哑的道:“她是小我三岁的邻居家的妹妹,少时我每次在院中习武练剑,她都会在一旁看着,眼里有亮晶晶的光芒。她那时总笑的清甜,说长大了要嫁给我,我却只当作了笑谈。一心只想练成武艺,游历名山大川,惩奸除恶。”
“后来呢?”阿琼听得入神。
“后来啊,她死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嫁给了一个人。那个人在家中虐待她,她自杀了。我游历回来后,杀了那个人,便离开了家乡。”
“她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便是‘我比剑好看。’我知道,她是说给我的。”
不过寥寥数言,这样简单的几句话,说出的却是两个人的不幸——她所嫁非人,含恨而终;他少时懵懂,辜负了少女一腔爱慕。从她自杀时起,那个他视作妹妹的女孩子的不幸便背在了他的肩上,成了他洗刷不去,也不想洗刷的罪孽。
“李白写‘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看起来多么浪漫,然而我们不知道他们长大后一个日暮倚修竹,愁老了红颜;一个重利轻别离,早晚下了三巴。”阿琼幽幽感叹着。
容易得到的东西总是不被珍惜,人们总是如此。意气飞扬的少年志在天下,重名利而轻红颜,哪知回首时,佳人再难得。
*
天色不知何时放晴了,夏季的雷雨总是来去匆匆。
停在江面上的小船又向前缓缓行去。
不远处码头边,一个人静静伫立。他双手以剑拄地,还滴着雨水的蓑衣里是青色的布袍,脸上的神情冷淡而悲悯。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渐渐靠近的小船,仿佛在等人。
船头的男人放下船桨,提起剑走了出去,只留下一句:“我的朋友在等我。”
船上的阿琼看着他坚毅的背影,突然出声喊了一句:“你去哪儿?”
“江湖浪人,走到哪儿是哪儿。”
阿琼注视着他和朋友相携而去,走得干脆利落,心里却觉得一定会再次遇见这个有趣的侠客和他的铸剑师朋友的。
*
天朗气清,丹枫如火。长安城东郊的马球场内,人声和马嘶交杂在一起。
阿琼此刻作男子打扮,穿着一身立领红色骑服,长发高高束起如马尾,只在头顶以玉环相扣,气质也简单清爽起来,远看好像一个俊秀的小公子。
“没想到文澜作男装打扮也这么好看,这一路过来没有少被街上的姑娘小姐暗送秋波吧?”韩湘一收扇子,扇骨在掌心轻敲着,桃花眼中满是笑意。
“是啊,还有如玉美人投怀送抱呢,你是不是羡慕得紧啊?”阿琼坐在马上,闻言眉眼一挑,神采飞扬道。
“我羡慕什么?修道之人眼中,红颜不过枯骨,男欢女爱皆是虚妄。”韩湘也不恼她拿他打趣,笑眯眯的道。
“真的嘛?”阿琼说着,猛然俯下身来,和他四目相对,两人一时间近的呼吸可闻。
然后阿琼就发现一向从容淡定的他脸开始红了,从耳根一路蔓延上来,可爱得紧。她眼中亮光一闪,侧头轻轻在他耳边吹了口气。
韩湘急急往后退了两步,眼睛还闭着,长长的睫毛不安的轻轻颤动,脸上泛着潮红。
阿琼坐起身,欢快的笑出声来,“韩湘,这就是你口中的‘红颜不过枯骨’吗?看来你的修行还不到家呀!”
韩湘看着她笑得那样开心,两颊带晕,眸色生花,心里不知为何也生出许多欢喜。
或许这世间总是有这样一个人,你遇见了他,便觉从心底开出了花来。任你过尽千帆,心如止水,碰上那个人时也会泛起波澜几许。
师傅以前告诉他太上忘情也非无情,避世修行须得先出世,只有历经世事,才能得证道果。他不懂,只因他的心从不曾惊动。
现在他似乎有些懂了。他应该直视自己的内心,坦然的接受它。
“我喜欢你。”
阿琼笑声一顿,韩湘这是被她刺激过头了吗?若真的毁了他的道心,她要怎么办?情债易欠,却最是难还,她本来是想点醒他的呀,毕竟本心不可违,修道绝非灭绝人欲。
如今......
不对!阿琼正自懊恼的想着,忽然注意到他身上的气息还是那么周正平和,周身的清正之气更是浓郁了许多。
——所以他这是悟道了?只是这喜欢之言......他悟出的是男女之道?阿琼有些哭笑不得,这是二人的缘法吗?为何她在人界历劫,竟会牵扯上这样一份因果?
她看着这样坦然的说着喜欢的他,忽然有些欣赏他了。
他这样好的心性,却让她想起了一个人——一个久未想起的人,或者说,佛。
阿琼从出生起便是神位,所以她不信佛,不信道,只相信自己。那个人却不同,他信佛,或者说他就是佛。
阿琼如今想来,才惊觉他心中对她并非无情,却被他苦苦压抑,不肯直面,否则佛祖又为何叫他下界了却这段因缘?
两厢对比,更让她觉得眼前的人明心见性。
“你一个修道之人,如今却说喜欢我,你的道不修了吗?”阿琼勾唇轻笑,眉如新月。
“你便是我的道。”韩湘直视着阿琼的双眼,坦然道。
阿琼只是看着他笑,却不说话。
远处马球场上一阵欢呼声传来,却是有人进了一球。
阿琼转过头瞧了一眼那边热闹的场面,她对这种带着竞技性质的活动总是很感兴趣。射箭如是,打马球也如是。
看出了她眼底的跃跃欲试,韩湘道:“去试试吧,小心些。”
阿琼朝他粲然一笑,一扬马鞭,策马而去。她一身火红的骑服,□□的骏马也是赤红的,飞奔起来便如一团火云般跃入了场中,和不远处成片的丹枫交相辉映起来。
马儿如离弦之箭般越过奔跑追逐的一个一个的球手,离场上的彩球越来越近了,前方还有一人领先。
阿琼扬鞭策马,身体紧贴在马背上,又是一个加速,后发先至,球杆如风回电激,瞬息之间击在了彩球上。彩球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入篮中。
阿琼一勒马缰,疾驰的马儿顺势停下,她回身露出了一个灿若朝霞,皎如明月的笑容。明明隔着那么远,韩湘却觉得那个笑是对着他的。
周围响起欢呼喝彩之声。
*
日暮时分,傍晚柔和的阳光温柔的笼罩着归家的人们。
阿琼尽兴的玩儿了一场,牵着马儿和韩湘并肩走在路上。
“今日多谢你请我来打马球,玩儿的很开心。”
“开心就好。”口中这么说着,韩湘心里却对阿琼的客气感到有些酸涩。
“那边是一片荒地吗?”阿琼忽然伸手指着西边一大片场地,就在离马球场不远处,却是荒草丛生,二者形貌天差地别。
“嗯,那块地官府挂牌卖了许久,问津的人极少,多数价格都出的过低,是以一直没卖出去。”
“这是为何?这块地面积又大,位置也挺好。”阿琼不解。
“现在离得有些远你看不太清楚,这块地上堆满了瓦砾,买来也实在难以清理,所以便一直闲置了。怎么?你对这块地感兴趣?”
“嗯,明天再来仔细看看吧。”阿琼肯定道,“今日也快宵禁了,得快些回去。”
“好,明天我陪你一起。”韩湘的嗓音在暮色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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