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 九
春日冲融,惠风和畅。南国的春总是来得格外早,眨眼间便是四野青绿,百花竞放。
阿琼眯眼看着漆盘中红色的手链。手链是熊旅特地派人从前线送来的。整条手链以红豆串成,每一颗都极其饱满盈润,色泽殷红如血,以繁复精巧的花结相连,煞是好看。
她抬手拿起手链,将它带在了手腕上,干净的红色格外衬托出她如雪的皓腕。
“好看么?”阿琼余光看见站在一旁的盼夏又看着自己发起了呆来,不由打趣道。
盼夏回了神,脸一红,赶忙回道:“好看。”
顿了顿,又有些好奇的问道:“夫人,君上之前也曾送过您许多价值连城的珠宝首饰,都不曾见你佩戴过。为什么独独戴上了这串红豆手链呢?”
阿琼略有深意的笑了笑,“因为这手链很特别啊。”
算一算时间,阿琼在楚宫已呆了整整一年,正无聊呢就有人帮她找了乐子。
*
楚国伐郑的这一战不知不觉竟从夏末打到了来年的春天。这是熊旅事先没有料想到的。
熊旅亲率楚国大军伐郑,楚国铁骑长驱直入郑境,攻破郊关,直抵郑国都城新郑。
楚师围郑城四周筑长堤攻城。郑襄公命将士和百姓登城坚守城池,等待晋师救助。一连围城十七日也未攻下新郑。
忽有一日,郑城东北角的城墙突然崩塌了。城内军民听说城墙崩塌,惊恐万状,纷纷在太庙嚎哭不止,皆以为是天意灭郑。
熊旅考虑到此战性质非灭国之战,又怜惜城内百姓,传令楚军后退十里,待郑国将城墙修好后再行攻打郑城,以示楚军威德。
郑襄公见楚国退兵,以为晋国援兵已至,命将士修好城墙,坚守城池,重新摆出一副血战到底的架势。
歇兵数日,熊旅方下令攻城,三月后,晋国援军迟迟不到,楚军攻入城内。
郑襄公肉袒牵羊迎降,姿态放的非常低,只求郑国不灭,愿为楚国附庸。熊旅见此,拒绝了大夫公子婴齐乘机灭郑的计策,下令楚师后退三十里,两国讲和结盟。
此战本该就此结束,然而正在两国议和之时晋国援兵终于到了。晋国发兵车六百乘救郑,已过黄河,声势浩大。熊旅只得放弃班师回楚的打算,挥师与晋师对阵。
郑襄公见到晋军声势浩大,担心晋国问罪郑国降楚之事,于是暗中派人去晋营,意图挑起晋楚两国决战。打的主意是晋军胜则从晋,楚师胜则从楚,择强者而从之。
晋楚两军隔黄河相望,对峙日久。
熊旅多次遣使侦查晋军的虚实,得知晋军内意见不和,遂佯作求和之状。约定会盟日期以后,楚军先是突遣三将驾单车向晋军挑战,又迅速展开奇袭,全军突击晋军。
熊旅亲自擂响战鼓,随着大鼓轰鸣 ,震天动地的呐喊声响彻原野。楚军如汹涌的洪水般呼啸着扑向敌人,战车在震天鼓声中隆隆推进。
晋军毫无防备之下被动挨杀,军阵被冲得七零八落,将士四散奔逃。
溃散的晋军纷乱间争舟渡河,落入河中的不计其数,喧嚣之声,彻夜不绝。此役,楚国大胜。
楚军进驻衡雍,熊旅在此祭祀河神,并修筑楚先君宗庙,向先君庙告捷而后凯旋,及至回朝已是次年春。
*
久别重逢,小姑娘一见熊旅便乳燕投怀一般扑进了他的怀里。
小姑娘把头埋在他胸膛上好一会儿,才闷声闷气的道:“你回来啦?”
“我回来了。”
熊旅将小姑娘纤细柔软的身体搂在怀里,软玉温香在怀,心中却没有什么绮念,有的只是从心底深处涌现出的浓浓的满足感,仿佛只有将她拥在怀中,他缺失的一部分才变得完整。
抬手将埋在他怀中不肯出来的小姑娘扒拉出来,他深深凝注着她的眼,随后他的目光又仔仔细细、一寸一寸的拂过小姑娘身上的每一处。
他那专注而灼热的目光极有存在感,仿佛被当做猎物盯住的小姑娘有些不安,但还是鼓起勇气回望进了他深邃幽黯,此时却泛着粼粼波光的眼中。
熊旅抬手以指尖怜惜而温柔的触碰她的脸颊,感受着指尖的细腻和润泽,他道:“有些瘦了。”
小姑娘一听有些羞涩,转而又凑过身去和他细细说着什么。
想来无非是她这几个月里看了些什么书,在宫里呆的有些无聊之类的琐事。
远远看过去两个人的身影挨的极近,显得亲昵而又美好,只如一对璧人。
*
郢都近日里难得的热闹,到处洋溢着热闹欢腾的气息。
这不仅是因为王师凯旋而归,更因为他们的王将要大婚了。
传闻中他们的王要迎娶的是美丽绝伦的郑国公主,他们相遇之时公主已经嫁给了陈国的大夫,王上于是挥师伐陈抢回了自己心爱的女人。
人们似乎总喜欢把残酷冷血的战争与香艳缠绵的□□怜惜起来,仿佛这样做就能够在冷酷的战争中添上一抹旖旎的风光,从而使之柔和些许。
出身南方部族而少受中原礼仪教化的楚人天生浪漫而多情。这些流传在街头巷尾的八卦非但没有使熊旅的威严受损,反尔使他更受国人的拥戴。
他们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王上杀人灭国而夺人之妻的行为有什么不妥,也不认为八卦里挑起战争的郑国公主是不详的祸水。
他们只会赞叹君王的英武神勇,好奇楚国未来王后到底是如何的美艳惊人。于是当大婚的消息从楚宫中传出时,整个楚国似乎都欢腾了起来。
*
盛大的婚典,终于在春夏之交举行了。
那一日,偌大的郢都万人空巷,人们蜂拥上街头观看这场盛世的婚典。
天边的第一缕曙光出现时,阿琼自宫外登上了一辆华贵的青铜轺车。她着一袭华美逶迤的红色长裙,头发高高挽起成髻,盛装静立在六尺伞盖下。
脸上的妆容遮盖了她近日里越显苍白的肤色,整个人显得明艳动人,灿如云霞,好像下凡的仙子般动人。引得夹道围观的人们一片惊叹,不由高声呼喊着“国后万岁”。
到得楚宫前,阿琼遥遥看着远处的熊旅一步步踩着红毡走下高高的台阶,离她越来越近。她正想对着迎过来的他露出一个明媚喜悦的笑容,突然身体一软,不受控制的倒在了轺车中。
熊旅远远看见她的身影颓然倒下,霎时间仿佛当头一棒朝他敲下,整个人眩晕了一瞬,这些日子以来隐隐萦绕心间的不安感一下放大了千百倍。
他顾不得典礼还在进行中,大步奔到轺车前,将车上瘫软着的小姑娘抱在怀里,又急忙传了太医。
他看着怀中小姑娘仿佛睡着了一般平和的面容,心中的沉痛不安几乎要将他压垮。但他知道他还不能垮,他垮了,他的小姑娘要怎么办?
很快,一把胡子的老迈太医小跑着气喘吁吁的到了殿内。
熊旅紧紧地盯着御医为阿琼诊治的每一个动作,目光一错不错。老太医忙碌间一抬头看到了他的神情,心中不由一跳。
熊旅此时脸上神情平静,几乎平静到了僵硬麻木的地步,眼中却闪着黑黝黝的光,深如寒潭,十分迫人。
“王后情况如何?”
事实上,在大婚前的一段日子,阿琼的身体就有一些不太对劲了。她的脸色常常有些苍白,平日里总是很容易疲乏。然而召过许多御医甚至是宫外的名医看了,却都没有什么结果,只说是她这段时间忧思甚重,精力有些不足。
熊旅对于这种结果隐隐有些不安,但阿琼总是一脸明媚的安抚他。加之自那之后阿琼也只是偶尔脸上有点苍白,疲乏无力的情形再没有出现过,熊旅也只好慢慢放下了心中的担忧。但仿佛是下意识的,他不自觉的加快了婚礼筹备的进程。
如今看着昏睡着的阿琼,他只觉得后悔的情绪如潮水一般一波接着一波,就要将他淹没。
老太医踌躇一下,道:“王后的病情很是奇怪,身体表面毫无征兆,但内里却在不断衰竭。至于病因......这不像是病,而像是中了某种毒。此毒在王后身体中潜藏许久,今日才彻底爆发。”
说着又看了一眼刚从阿琼手腕上取下的红豆手链,道:“毒的来源应该是这手链。相思豆与相思子形状特征极为相似,但用途却是截然不同。相思豆可入药,相思子却是剧毒,即使只是佩戴在身上,时日一长佩戴者也会渐渐被毒素浸染。”
说完又嘀咕道:“为何之前几次诊病时没见到往后佩戴此手链呢?”
熊旅两眼通红地盯着那殷红如血的手链,那血色仿佛从他眼中汩汩流下。到底是谁偷偷调换了这手链给少儿下了毒?
“既是毒,可有解毒之法?”声音低哑,仿佛隐忍着什么。
老太医仓惶跪下,颤声道:“这......恐怕很难。此毒狠辣无比,此时已经毒入肺腑,无药可医。”他的身后,陆续赶来的御医皆跪伏于地,噤若寒蝉。
“无、药、可、医?!好一个无药可医。本王养你们这帮废物有什么用!”熊旅一脚踹翻了长案,震怒道。他气急之下就要拔出长剑一剑砍了这帮无能的家伙,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袍袖被人轻轻拽了拽。
他身形一震,连忙转头看去,正看见小姑娘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此时正对他弯唇笑着,脸上还带着娇艳的妆容,乍一看上去似乎和往日神采飞扬的状况差别不大。
熊旅心中就是一痛,痛意密密麻麻,绵延不绝,好像一根根针扎在他的心上。
“我是不是......就要死了。”小姑娘见他看过来,轻声说道,分明是疑问的句式,说出来却是肯定的口吻,显得十分平静。
熊旅心中悲恸,却还是低声轻哄着小姑娘:“不会的,我的少儿怎么会死呢?我们还要长长久久的在一起,共白头呢。你只是生病了,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阿琼拽着他的袖子轻轻摇了摇,“别骗我啦,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我不怕死的,只是觉得这一天来得有些早而已。”
熊旅还要再说些什么,阿琼打断道:“好啦,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明天你陪我去看日出好不好?就我们两个人。”
听出她声音里的认真和坚定,熊旅哑声道了一个“好”字。
*
两个人静静坐在山顶,阿琼窝在熊旅的怀中,山顶上呼啸而过的山风都被他挡在了外面。两个人就这么坐着,说了一夜的话。
眼看着天边一抹晨光熹微,阿琼忽然开口道;“我就要走啦。你听我的话,要好好的,平安喜乐过完这一生。”
熊旅轻吻着她的发顶,一下又一下,“如果有下辈子,我们还在一起好不好。我一定早早找到你。”
阿琼微微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哪还有什么来生呢?
正在他们说话间,千万道霞光透过云层照向山巅,太阳升起了。万顷林涛尽皆企望着东方,发出一种期待的喧嚣。
阿琼的呼吸变得轻微,最终停顿下来。
熊旅默默无声地双眼直视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忽然间泪如雨下。
山顶上,呼啸而过的山风毫不停歇的刮着,不知是谁的嘶吼声消散在了山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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