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风起
经过一夜的北风,京城寒意渐增,过早进入了冬天。
顾云尧坐在太医院里翻看医书,自从上次给程澜诊完脉后,他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虽说程澜的脉象平稳正常,但细探之下,那平静的表象下似乎还隐藏着什么。
凝眉沉思之时,一位小太监走了进来,“顾太医,明大人身体有些不舒服,请您过去看看。”
顾云尧连忙放下医书,提起医箱随着小太监出了门。
这明大人正是当朝大学士明景崇,三朝元老,如今已近古稀之年,本应卸甲归田,可宣帝赏识其才学,便让他留在尚书房,教皇子皇孙们读书。
顾云尧心下纳罕:老先生身子一向硬朗,不知今日怎会突发不适?
入了尚书房的别院,顾云尧见老先生倚靠在太师椅上,白眉紧锁,气息沉沉。
顾云尧凝神诊了片刻,确保没事后才温言道:“大人放心,只是忧思过度,气血郁结之症,下官稍后开一道方子,大人按时服用,三日后即可痊愈。”
“有劳太医了。”老先生坐直了身子。
“大人客气了,当年承蒙您不弃,容我在您座下听学,说起来您也是我的授业恩师呢。”
明老先生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些感慨道:“唉,转眼都十四年了。记得那时候你才十岁吧,怕被太医院的师父发现,经常偷偷躲在书房外的石柱子后面旁听。”
“是啊,大人还记得。”顾云尧面容柔和,也回忆起了幼时往事。
“说起当年教的这些学生,最出色的还是那位小世子……”突然意识到什么什么,老先生改口道,“现在应该叫镇南王了,且不说他的才华学识,单单是那心怀天下的胸襟抱负就胜过了多少皇室子孙。”
“将军风采自然出众些。”顾云尧垂目接言。
老先生眼角的皱纹弯了弯,“老夫记得,当年你与他可十分要好呢,那孩子爱玩,又仗着自己天资聪颖,有些功课还是你帮着他写的吧。”
“都是陈年往事了,大人就别打趣我了……”
老先生呵呵一笑,似是又想到什么,突然悲戚起来,“只可惜今日的储君来日恐怕并非明主……”
“大人”,顾云尧忙出声打断,“这里虽是尚书房,但隔墙有耳,还是慎言为好。”
“我这一把老骨头了,还怕什么?”老先生胡子一吹,“不瞒你说,今早在书房,几位小皇孙偷偷议论起他们的这位皇叔,说是我朝立储君立嫡不立德,哪怕德行有失,但只要是皇后所出,便是天定的太子。我先后历经三朝,哪位国君不是德在先,才在后?若是嫡长子德不配位,还有其他皇子,若是其他皇子也不行,还有宗室之子,总能选出一个继承大统的贤德之人,想当年陛下不也是先帝从宗室中选出的……”
老先生越说越激动,顾云尧听着却隐隐冒起冷汗。这般大胆叛逆的话,也只有这位性子刚烈、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敢说出来。
见顾云尧低头不语,老先生宽慰道:“你也不用担心这些话传出去会累及你,这尚书房还没人敢乱嚼老夫的舌根,我憋了这些年,早就想一吐为快了,今日你就权当听老夫发发牢骚。”
“大人言重了,只是大人既然忧虑至此,不知心中理想的储君应当是什么样子?”
“天子之责,在于抚顺万民;天子之威,在于仁德懿范。纵观现今皇室,大皇子夭折,太子又……”老先生顿了顿,“三皇子残疾,四皇子因忤逆罪被发配郴州,五皇子又生性怯懦,六皇子和七皇子虽无大错但资质平庸,八皇子年幼,却无一人可担大任,唯有……”说到此处,老先生欲言又止。
顾云尧自然知晓他说的是谁,随即温和一笑:“将军虽入皇籍,但恐怕并无此心。”
老先生轻抚白须,长叹道:“眼见他在外奔波这么些年,战功立下不少,可朝中之事却没见他插手多少。”
“若是真能远离庙堂纷争,倒也是件好事。”顾云尧眸色微暗,独自呢喃。
老先生没有听清顾云尧的低语,径自说道:“其实……若是抛去男女之见,徽宁那孩子倒真是个好苗子。前几日我给学生布置了几篇赋税改革的文章,还以为八皇子病了不会交,可谁知第二天他竟交上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通篇有理有据,写的酣畅淋漓,细问后才知道是公主代笔,真是令老夫大吃一惊。”
顾云尧应道:“记得公主幼年也曾受教于先生。”
“是啊,可惜她是个女儿身……”老先生抚须轻叹。
见老先生有些疲乏,顾云尧又闲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刚回太医院,就见有人在门外等候,仔细一瞧,竟是程澜身边的小厮如玉。
“顾太医,小的在这恭候多时了。”
顾云尧眉梢微动,“可是将军身子不适?”
如玉恭敬答道:“将军只是吩咐小人来请顾太医,其他并未多言。”
因惦念程澜身体,顾云尧没有多想,“那……走吧。”
“大人”,如玉笑着上前拦住,“将军说了,您不必带医箱,换一身常服就行了。”
“还要换衣裳?”顾云尧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官服,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正是。”如玉答得坚定。
顾云尧无奈,虽不知程澜在打什么主意,但还是进厢房放下医箱,换了一身浅绿竹纹的衣衫,内搭白色棉袍,层层叠叠穿了七层,却不显得臃肿,身姿依旧清逸。
跟其他医官们嘱咐了几句,顾云尧便随如玉上了宫门外的马车。
马车经过繁华街市,却没有驶往镇南王府的方向,顾云尧掀起车帘:“这是去哪?”
“将军嘱咐了,未到地点不能告诉您。”如玉一边赶着车,一边笑道。
顾云尧知晓程澜的秉性,索性不再多问,仰身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
不知颠簸了多久,马车终于渐渐停下。
顾云尧撩开车帘,只见远处山上树木苍翠,云雾缭绕,程澜站在一株枝干遒劲的松树下,一身金纹黑袍,内衬朱红里衣,笑得霁月清风。
“阿尧果然天生丽质,穿什么都这么好看。”程澜笑着上前搀扶。
顾云尧一把拍开他的手,跃下了马车,“难不成将军大老远把我骗来,就是为了夸赞我几句?”
“怎么是骗?难道阿尧不是自愿来的吗?”程澜一脸无辜地眨着眼。
顾云尧轻叹一声,打量了眼四周景色:“这里是……京郊的云翠山?”
“正是。”程澜指着不远处隐在云雾里的塔楼,“那里是云翠山的苍雪阁,风景极佳,我带阿尧上去看看。”
“你特意带我来这,就是为了看风景?”
“不然呢?阿尧还想做点别的什么吗?我都乐意奉陪。”程澜停住脚步,笑得人畜无害。
顾云尧无奈看了他一眼,径自朝山中走去。
苍雪阁建在山上,共有五层,足有十几丈之高,直入云霄,因可俯览京郊景色,故有不少文人墨客常聚在此,但因着连日寒风,故而前来游玩之人少了许多。
顾云尧登上最高一层时,一阵寒风卷着云雾吹来,将原本出了热汗的身子吹得一激灵。
程澜连忙将手中的狐绒大氅给顾云尧披上,自责道:“都怪我粗心大意,你方才嫌热时,就不该让你把大氅脱下来,这冷风吹出病来可怎么办?”
顾云尧微微侧过脸,低声咕哝:“我又不是小孩子,你怎么总像个老妈子似的念叨我,再说我自己就是大夫……”
“大夫怎么了?大夫就不会生病吗?”程澜嘴上不依不饶,手上却细心地将大氅前面的带子系好。
顾云尧看着他低头的认真模样,不由出了神,连程澜回望过来都没发现。
“我虽然生得不错,但阿尧也不用一直盯着我。”程澜眉眼含笑。
四目相接之际,顾云尧猛然撇开眼,轻咳了几声。
“看吧,病了不是?”程澜倒没理会顾云尧极不自然的眼神,嗔怪道。
顾云尧正想说些什么,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两人循声望去,只见阁楼另一边,几名书生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起来。
“要我说这事咱们还是算了,那柳进可不是好得罪的主。”
“你的意思,难道就让戚棠兄这么白白枉死吗?他柳进背后就算有再大的势力,也大不过法理,再说了,戚棠兄的远房舅舅不是当朝的御史大人吗,还怕他柳进?”
“你不知道,柳进跟沛国公可走得很近,那沛国公是什么人啊?当今太子的岳丈,就算御史大人要追究,他敢追究到太子身上吗?到时候上面一发话,找个替罪羊,这案子还不是稀里糊涂地审了,咱们几个就算出面作证恐怕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到时候还得罪了沛国公,那这官场咱们以后还混不混了?”
“这……”
两位公子说到此处,皆停了下来,看了眼一旁的青衣公子,“封延兄,听说你跟沛国公家的公子走得很近,这事你怎么看?”
“我?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时你不也在场吗?柳进那样狠狠一撞,就把戚棠兄撞下了楼。”
“你可别乱说,我可什么都没看见。”
“封延兄你……”
正说着,三人发现有人走了过来,回头一看,只见程澜满面和善地站在身后。
“这不是……程将军!”当中的紫衣公子最先反应过来,俯身行礼,顺带还拉了拉身旁的白衣同伴。
白衣公子被他这么一拽,也立即回过神:“见过程将军……”
程澜倒没有摆出一点架子,语气平和道:“刚才不小心听到几位的谈话,可是几日前发生的举子命案?”
“正是”,白衣公子面色凛然,率先答道,“几日前死的那位举子是我们的同窗好友戚棠,那天大家聚到一起在酒楼喝酒,就说起了今年春闱发生的事,那柳进原本是娼妓之子,平日里好卖弄文采,但论实力他远不及戚棠兄,可春闱的这场考试偏偏是柳进中了榜,戚棠兄心中气不过就跟我们发了几句牢骚,谁知柳进也在那家酒楼,听了这话当时就跟戚棠兄起了冲突,后来趁戚棠兄不注意,他就……”
说到此处,白衣公子被好友扯了下袖口,不再多言。
“所以那位柳进就将人推下楼,摔死了?”程澜接话道。
“将军可不要妄加揣测,人是怎么摔下楼的,现在可还没有定论。”一直沉默的青衣公子出言道。
“这位是……”程澜眯起眼思索了片刻,“京兆府尹封大人家的小公子?”
“将军好记性。”封延冷冷道。
“方才听说你与沛国公家的公子相熟,看来这位小公爷交朋友真是一点也不挑啊。”
封延脸色顿时变得铁青:“将军这话什么意思?”
“也没什么意思。”程澜挑了挑眉,转向另外两位公子,“还不知道二位公子贵姓?”
紫衣公子抢先道:“我叫薛浩,他叫穆平,我们二人都是今年的进士,现在翰林院供职。”
程澜凝眉思索:“姓穆?豫老王爷是你的……”
穆平道:“正是在下祖父。”
程澜大喜:“原来是穆家公子,果真是气宇不凡。两位都是青年才俊,若是能择良友而交,来日或许大有可为啊。”
薛浩立即明白程澜话音,拱手笑道:“那就借将军吉言了。”
“将军对这案子怎么看?”穆平忍不住问道,随即他就收到好友一记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正如封公子所言,案子未查清之前,我也不敢妄加断言。”程澜负手而立,朝两位年轻人笑道:“阁中风景虽好,可山下彩衣镇的松果酒更是一绝,几位可有兴趣去尝尝?”
“是吗?”薛浩眼中顿时闪起亮光,“我与穆平皆是好酒之人,只因来京中时日不多,对这里的许多美食美酒都不太熟悉,多谢将军告知。”说着便拉着好友行礼告辞。
封延见那二人离去,自己只觉没趣,便也悻悻离开。
“你这一招挑拨离间,还挺有效果。”顾云尧拢紧身上的大氅,自角落里走出。
“那也只针对聪明人。”程澜拂袖回身,走到顾云尧身边解释道,“那薛浩为人机敏,一点就透,穆平虽有些木讷但为人正直,二人一个如油,一个如水,都是可用之才。”
顾云尧好奇问道:“听你方才提到什么……豫老王爷?”
程澜颔首,耐心解释道:“说起这豫老王爷也是一桩旧事,当年他与先帝相识于江湖,有兄弟之名,后来从军拜将,辅佐先帝登基,算起来陛下也该喊他一声皇叔。可自从先帝去世后,老王爷因性情鲁莽一直不受陛下待见,后因与太子少师起了冲突,便被陛下发往陇西,从此穆氏一族逐渐没落。”
“这些事情你倒是了解的明白,不过听你这语气似是在选臣子?”
“阿尧说笑了,我又不当皇帝,选什么臣子?选王妃还差不多。”程澜往旁边移了几步,给顾云尧挡住了风口,“若是要选王妃,阿尧可愿来试试?”
顾云尧不由调侃:“你要是选王妃,队伍应该能从宫城排到京郊二十里。”
见顾云尧打趣自己,程澜乐得大笑出声:“你也太看得起我了,陛下选妃也没这么夸张。”
顾云尧回眸望着远处山峦,淡淡道:“夸张的是你,明明只是武将,却总是站在上位者的立场思考问题,有时我真拿不准你的心思。”
“阿尧也有猜不透我的时候?”程澜侧目望了过来。
见顾云尧没有回应,程澜也将目光投向远方,正色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宣。朝廷需要各种人才,太过刚正的不妥,太过油滑的也不行,两者需要平衡,不过要想掌握好他们还需要一位英明的君主。”
“那你认为谁能是这个君主?”顾云尧回过头,眸色深深。
“现在还不知道,但我希望不会是太子。”程澜答得干脆。
风吹云动,眸光微动间,顾云尧忽然明白道:“原来程将军请我来,看的是这个?”
顺着他的目光,可以看到京郊的那处白色别院,四周被密林包围,若是自山脚找去的确很难察觉,但站在这山顶阁中,却是一览无余。
“果然什么都逃不过阿尧的眼睛。”程澜也顺着视线望去。
“闻尚书的这个院子选的真是隐蔽,想来也费了不少心思。”顾云尧沉思片刻,转头望向程澜,“只是……你为何带我来看这个?”
程澜回眸笑道:“当然是想请阿尧帮个忙。”
见顾云尧等着下文,程澜坦诚道:“闻继清是个老狐狸,长生出逃一事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若是事情败露,他极有可能立即转移阵地,到时仅凭长生的一面之词恐怕难以定罪,所以为了防他一手,这里最好还是派人监视。我手下的人大多是军旅之徒,明刀明枪惯了,这事唯有训练有素的暗卫最合适,而徽宁身边正巧有一批极为出色的暗卫……”
“所以你是想让公主帮忙?”
“正是”,程澜讪讪地弯了弯嘴角,“可是前几日我刚拒完婚,实在不好意思拿这件事麻烦她,所以想让阿尧代为转达,徽宁一向热忱,这件事她不会袖手旁观的。”
顾云尧拢了拢袖口,故作忧愁道:“顾某只是小小一介太医,没想到竟被程将军拉进这朝堂的浑水中。”
“怎么,阿尧后悔了?”程澜眸中闪着狡黠,“我可一直以为阿尧是很乐意帮我的。”说着,将脸往前凑得更近了些。
顾云尧不自主地向后移了几步,轻笑出声:“所谓近墨者黑,既已上贼船怕是再难回头了。”
“那就不要回头,再说这贼船有一天说不准会变成家船。”程澜扬了扬俊逸的下巴,眸中微光闪动。
“快回去吧”,顾云尧有意移开视线,“这楼上的冷风吹着可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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