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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天保夙孽


  

  将伊人送入车内,长恭握了握她的手,道:“你先回府,我去送阿瑶。”只见她怔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长恭并不擅长安慰人,他只能于车内静静地陪着妹妹。高瑶的面色依旧苍白,抓住他的手亦透着冷意。他心下怜惜,遂将她的手握入掌中,企望自己手中的暖意能传到她的心里,令她不再害怕。

  静默了许久,长恭忽然听见妹妹低低嗫嗫的问道:“她呢?”他愣了一下,方道:“她无碍。”高瑶吸了吸鼻子,道:“她不害怕吗?”

  长恭想起将才送伊人上车时所握的那只手,与平日一样的寒凉,她的面容隐隐苍白,却不知是因寒冷还是恐惧。

  思绪之间,长恭听见高瑶微微沙哑的声音,“他们说,自大母卧病,陛下在邺城之时日日都宿于昭信宫,他拿绍德的性命威胁昭信皇后……她生了个女儿,不堪受辱,便将那孩子生生捂死了,陛下因此大怒,乃令人将绍德拖来,以刀环筑杀之。我方才看见他举着刀环的样子,就像个嗜血的疯子一样……”

  长恭心疼道:“阿瑶,忘了今日之事罢。”

  高瑶顿住,抬首看向兄长,思绪却不知转往何处,口中只絮絮道:“四哥,我一直都忘不了,她在水里一面挣扎一面瞪着我,骂我是小疯子。一直到水面再无动静,那声音都未能从我耳畔消逝,只要一到下雨的夜里,水声中就会传来她骂我的声音,小疯子,小疯子……”

  长恭扶着她脸颊,一面替她拭泪一面柔声抚慰道:“阿瑶,当时你还小,那不全是你的错。”

  高瑶一面摇头一面啜泣,语无伦次道:“其实我从未想过要杀她,不,我从未想过要害她。可她却每到雨夜就缠着我,叫我小疯子,她还说,疯子会杀死疯子!我知道,六叔死的时候也疯了,他是被二叔和姑父的鬼魂吓死的。如今绍德也死了,也许下一个就是大哥,是小五,是我……四哥,也许我和二叔一样……不,我们都是高氏,我们都是疯子,终有一天,疯子会杀了疯子,这是报应……”

  长恭怔了一下,随即厉声打断她:“如此之话岂可胡言!”略略一顿,终是缓下声来,“阿瑶放心,只要有我在,这世上便无人能伤你。”

  他心知于亲人的血流面前,这样的安慰苍白而无力。可他除了这话,再也说不出别的言语了。此时车外是烈烈的风声,风声中夹杂着簌簌的落雪声,晨起时的天晴气朗早不复见。

  车舆行至西华门,长恭忽听见一阵惶乱之声。他掀窗看去,只远远望见薄冰已碎的河上正浮着半面车舆,河边的人影传来阵阵哭喊之声。他尚未反应过来,便有人踉跄着攀至车驾前声声唤他。而后,他便如僵住了一般,愣愣地下车随着那人行去。

  风刮得那样烈,雪下得那样大,她身下的血流得那样多,比他在沙场上生生剖开敌人的心腹淌得还要多。他的耳边忽然响起高瑶方才的话,“这是报应。”

  这是报应。

  西华门,护城河。

  在这报应跟前,他只能用尽全身的气力将她裹住。他看见她动了一下眼睫,缓缓地睁眼看他,低低道:“我只是冷,我不怕。”

  可是他怕。

  雪一直落到昏时仍未止住,孝琬快马赶至兰陵王府时,徐之才正要收拾药箱。他一把执住那老者的手,强忍着喉中的艰涩与心下的颤抖,沉静地问道:“她,弟妇如何?”

  徐之才见了这素来跋扈的郎君已吓了一跳,此时又被他抓住手腕,更是忍不住心惊,过了好一会儿方才缓过神,只摇头叹道:“五月之时,儿四肢皆成,可惜了。”顿住,他回首看了眼榻畔僵坐着的少年夫君,复转向眼前之人,“臣与四郎君说甚么他似乎都未曾入耳,三郎君既来了,容后便请转告与他罢。王妃熬不熬得过,只看今夜了。但即便过了今夜,日后恐怕……”

  孝琬走至长恭身侧,静静地看了他片刻,见他只如僵住了一般,纹丝不动,他也不言语,只伸手费力地解下僵坐之人早已被雪水浸寒的衣裳,而后取过内人手中的干净衣物依次地套到他身上。待完成所有,他又将自己的裘衣解下,裹到这僵坐之人仍旧冰冷的身上,而后道:“孝瓘,你听我说,徐六告诉我,只要过了今晚……”终是不知该如何言下。

  良久,他听见长恭微微沙哑的声音,于恍惚间低低唤了他一声,“孝琬。”

  孝琬连忙进一步靠近他,屏息凝神听他言语。只见长恭停了一下,而后徐徐道:“你还记得阿瑗是如何死的吗?”

  孝琬怔住,而后轻轻点了点头。

  长恭复道:“西华门外,护城河。”他侧首看向孝琬,露出一丝悲戚苦涩的笑,“天保二年。”

  孝琬面色登时一白,那桩事于他始终是不可触碰,“你说这个做甚么?”

  长恭抬首看向他,“我骗了你。”

  于夕阳落尽之时,夜幕初升,有内人小心翼翼地入室点灯,而后蹑手蹑脚地退去,唯恐惊到那两个靠坐于一处的如玉郎君。

  室内因烛火而骤然亮起,孝琬愈加清楚地看到了长恭的神情,他眼中的雪雾已凝成水珠,剔透而澄亮。

  孝琬看见那颗水珠滑过长恭剔透如白雪的脸颊,而后,那胜过点朱的双唇徐徐启开,字字分明道:“那天在东山,我并未受伤。我早就知道二叔会召见她,我不想你与她同去,因而骗了你。”略略一顿,于后仍是徐徐缓缓地启唇,“待你背着我行至山下,她早已入宫多时,你再也做不了甚么了。”

  孝琬的脸白得几近透明,他颤抖着退后一步,忽而一声苦笑,“我确是做不了甚么,我只能在西华门外远远地看着大哥将她弃入河中,然后回到府上,假装甚么都不知道,连哭都只敢让你一人看到。”他顿住,“可是你今日却告诉我,原来你早就知道,你一直都知道。难怪阿瑗死的时候,你跟疯了一样。”他冷冷地看着眼前之人,“我可以对大哥假装不知道,可对你,我实在没有办法。我以为,这世上至少还有你知道,还有你懂我,如此,我不算十分可怜。”

  他缓缓起身,垂首看着地上之人,“如今想来我不仅可怜,而且可笑。我终于明白为何二叔只准你入骑兵省了——”他一声冷笑,咬牙道,“因为你和他一样,都是疯子。只是你比他更厉害,你可以做到杀人不见血。”

  长恭静静地听着孝琬把话说完,竟是一句也不能辩驳。尽管他终于将这个深藏心底无人知悉的秘密道出,但从前他不能辩驳,如今,他仍旧不能辩驳。只因孝琬所言,皆无错。

  孝琬接着道:“你若真怕报应,明日如她能醒,便与她一封休书,将她远远送走罢。”他静静地望着榻上之人,“我们这样的人,本就生在地狱,何苦将旁人拖入浮屠?看在她对你痴心一片的份上,且放过她罢。”

  言毕,孝琬转身离去。他只觉双腿沉重有如灌铅,踩着僮奴的背上马时连连提了数次,方才攀至马上。

  夜雪不止,未著裘衣的年少郎君驰马而奔。寒风如刀一般凌迟着他,他却丝毫不觉疼痛。他只是不知自己可去往何处,该去往何处。

  此间已是地狱,不知且有何处可去;此间且是地狱,不知何处方为生地。

  因他,果他。所谓报应,皆在他一人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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