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血染华裾

　　

　　翌日天晴无雪，伊人与长恭在静德宫遇上乐安公主，遂与之同赴中宫。行至永巷五角楼时，忽见一小宦仓皇跑来，见了公主即跪下道：“殿下，救救太原王……”

　　高瑶定睛一看，这才发现他衣袖上尽是殷红的鲜血，连忙挡住他，回首与兄嫂道：“四哥，你们先去中宫，我且随他过去看看。四嫂记得替我与皇后说一声，省得她回头又怪我。”

　　伊人心下隐有不安，只碍于长恭在身侧，因靠近公主道：“阿瑶，你若觉得有什么不对，千万别胡来，也别去搅扰母亲，只差人过来告诉皇后……”

　　长恭正欲开口，高瑶已令身边人连扯带拽地将那小宦拉走，自己亦地紧步随去。他于原地矗立了片刻，略略蹙眉与伊人道：“我方才似乎闻到血腥味。”见伊人面色一滞，连忙道，“许是我想多了，你别胡乱担忧。”

　　待至中宫，伊人连忙将方才之事一五一十讲与皇后，于后道：“你赶紧让人过去看看阿瑶与绍德。”皇后道：“我这便让长史领人过去，你别着急。”

　　高俨许久不见伊人，偎着她兴高采烈地将近日所得所玩一一道出，待献完宝，他忽然伸手一指兄长的衣袖，道：“阿兄适才藏了甚么？我也要！”

　　伊人方才瞥见高纬放入袖中的乃是一支箭翎，因拉下高俨的手道：“你别见到甚么都要，那是箭翎，待你长大些才可以玩。”见小儿面露不快，她遂捏了捏他肉乎乎的脸颊，哄他道：“不然让你阿兄带你出去，教你玩可好？”

　　高纬却道：“我与四哥还有话讲。”皇后闻言即道：“你们于邺城天天都在一处，弟弟去了晋阳与你许久不见，你便不能带他玩一玩吗？”他这才悻悻然地将高俨带下。

　　宫廊下，年少的太子高纬正持着兄长将才送与他的箭翎，一本正经地将兄长先前教与他的话复教与弟弟：“你看，此为箭羽。箭羽对于箭能否飞得快、射得准，可谓至关重要，故而前人对箭羽之选择及用量都有着严格的规定。若羽毛太多，会令箭飞得慢、射不远；若羽毛过少，射出时箭身不平衡，则会使箭射得不准，因此必须刚好。《考工记》中曾言，将箭杆投入水中，根据其沉浮部分之长短，以求尾羽应装多少。箭羽以翢翎最好，其次是角鹰羽、鸱枭，最差是雁鹅羽，遇风易斜窜。”

　　见六岁的小儿一脸茫然，他颇有几分得意道：“你成日与五哥在一起，他会告诉你这些吗？”小儿只懵懵懂懂地摇了摇头。

　　略一抬首望见宫门外疾步闯入的几道人影，高纬面色一白，待诸人将行近时连忙展袖掩住弟弟耳目。高俨不妨他如此，愣了一下便扬手挣扎，却因远不及兄长的气力而莫能挣开，故而甚是气恼。待兄长将手放下，高俨却见兄长神色不好，一时竟不敢与他讨罪，只道：“我方才好像听见大姊姊的声音。”言毕即起身欲行去殿内，却又被兄长一把拽住，“别去。”

　　此时，陆令萱匆匆行来，抱起高俨道：“二位殿下今日出来太久了，皇后让奴领你们回宫。”

　　此时中宫殿内，高瑶自挣开宫人的束缚便止不住哭嚎。长恭一把抱住她，只如安抚孩童一般轻拍着她后背，“阿瑶，你先别哭，有甚么话好好说……”

　　于高瑶惊惧悲恸的哭声中艰难地听得来龙去脉，伊人瞬间只觉手脚俱软，浑身冰凉。她几乎是踉跄着挣开内人的搀扶跑到高瑶身前，将她自长恭怀里扯出，一把揪住她衣襟，厉声道：“不许哭！”

　　高瑶不妨她如此，一时竟忘了哭泣，只愣愣地望着她。伊人强忍着喉中的艰涩哽咽，回望了眼座上同样面色苍白的皇后，而后复盯着高瑶，一字一句道：“可有旁人看见你？”

　　高瑶摇头道：“不曾，我尚未反应过来，长史便掩住我的嘴将我拖走……”

　　伊人复问：“那你裙裾上的血？”高瑶闻言即落下一大颗眼泪，“是绍德，不，是地上的血肉……可我认得那腰带，是绍德的……”

　　伊人颤抖着抬起一只手，替她抹去脸上泪水，口中仍旧道：“不许哭，不许让任何人知道你去过那里。”她将高瑶交至宫女手中，缓下声来，“你先随宫人去拭一下面，将裙子也换掉，我们这就带你回家。”

　　待高瑶被宫女带走，皇后将才借着侍女的搀扶走至伊人身畔。她伸手欲牵住伊人的手，却在触到那冰凉胜过殿外寒雪的柔夷时蓦地收住。她张了张口，终是甚么都未道出。

　　只见伊人挣开婢子的搀扶，蓦地跪下，双手死死地抓住她缀着珍珠的下裙，仰首看着她道：“皇后，救救她。”

　　皇后伸手欲将她自寒凉刺骨的地上拉起，却见她纹丝不动，因道：“高瑶既回了我这里，我们只当甚么都不知道，你们将她送回府，不会有事的……”蓦然顿住，直直地与正仰首看她的含泪秀目相顾许久，而后颤抖道，“你疯了……”

　　伊人踯躅道：“我是疯了，可只有你能救她。”一行眼泪顺着苍白的脸颊缓缓流下，她艰涩道，“夙夙，你是皇后，只有你能救她。”

　　再多的惊惧与茫然也因那一声殷殷呼唤而轰然退去，仿若时光倒回多年。华服盛装容饰雍贵的一国之母蹲下身一把抱住那面色苍白浑身冰凉的女子，只盼着能将自己身上仅有的微薄暖意传与她，“我答应你，我救她。只要她尚有一口气，待天黑我便令人以犊车将她载出，送往妙胜寺。但你也需答应我一件事，今日就当甚么也不知道，好生回去。”她停了一停，低低叹息，“阿郑，往后的日子还那么长……”

　　她的一生却仿佛看到了尽头，冰冷的宫墙之后即是恶臭的血腥。只是可惜了这缀满珍珠的衣裙，一旦沾上那恶臭，再美的光辉也将被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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