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真相可怖
孝琬看着院中跪了一地的婢子,冷声询道:“西院的人都在此处?”
一旁的侍者执礼回道:“今日当值的,除去尔朱氏,余人都在此处。”
只见地上一婢子连连叩首道:“乞殿下开恩,有何事拿了奴即可,她们都是不知事的孩子,平日里懂的少做的也少。”
孝琬看着她,忽而一笑,“我记得你,郑氏入宫时常常带着你。看你的样子不像是汉人,叫甚么名字?”便见她复又叩首,道:“回殿下,奴是尉迟芙,本是西国罪俘出身,幸得中宫赐与王府。”他顿了一顿,仍是含着笑问她:“你那位姊姊去何处了?”
阿芙摇头,道:“奴只知扈从主母,并不知旁人旁事。”宝信上前,盯着她疾声道:“她们是不是入宫了?”
阿芙仍旧道:“奴不知。”
室内熏香袅袅,叩首于地的伊人依稀分辨出当中的马牙香与苏合油。因着这二味,此处的香气清甜而甘润,与西院阁内的寡淡幽香大不同。她知他一贯贪甜,便连屋里点的香都不外乎如是。
此刻,她静静地跪于地上,不愿抬首看他的神情。厌憎,冷漠,他的一个眼神,便可轻易将她打入浮屠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她从前满心期许的嫁与他,盼来的却是青庐合衾后的三年寥落,她不敢问他因何而离开,直至他今朝归来,她仍胆怯地怀着几分期许,始终不敢问他为何离她而去,又是为何不愿接受她。
她只是害怕,她终究害怕。
良久,他的声音终于自她头顶沉下,“抬首。”半晌未见她动弹,他竟蹲下身执住她臂膀将她一把拽起。他的气力本就大,盛怒之下未加收敛,伊人吃了痛,微吸了口气,抬首道:“殿下。”
长恭松手起身,道:“我说过,我愿信你,可你还是选择了欺瞒我。”
伊人望着他,张了张口,只觉喉间涩然,“殿下,我不曾欺你,我与殿下说的都是实话,只是有些事,的确瞒了殿下。”
长恭微微一哂,退却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沉声道:“那如今你可否告诉我,你究竟是何人?”
沉默了片刻,伊人垂下双眼,缓缓道:“郑仲礼确是我父,只是李夫人并非我生母。我父亲一世风流,在外除了我尚有几个女儿,李夫人因我自小长于洛阳,不曾为人所见,且容色不逊于那位嫡出的姊妹,便选了我加以教养栽培,只可惜我终究辜负了她。”
虽则心里已有数,但长恭仍旧想听她亲口说出那些欺瞒于他的真相,“后来呢?”
伊人抬眸看了他一眼,复又垂首,道:“最先察觉的是北宫。文宣帝立李氏为后,太后与六镇勋贵深觉陛下偏重汉门,恐郑李二门倚外戚而坐大,自然不愿我再入东宫。天保十年,太后曾召见过我,后来英女告诉我,太后觉得我生得不似汉家女儿,那时我便有所警觉。而昔日北宫想要知道我的身世,远比如今河间王要简单的多。于是第二次入北宫,我便直言与太后,自己绝无入嫁东宫之心,乞太后成全。其后太后便以郑太妃之故阻了郑门之妄念,而因着李后的缘故,太子妃仍旧是年幼的李家女郎。新帝登基之后,李昌仪却又找上了我,她说只需我做一件事,一表诚心,北宫便会守住秘密,保我平安。”
她紧握簪子的手微微松开,指腹摩挲着簪上的雕饰,感叹这美丽的工艺耗费了匠人多少的心思,可惜这美好的物事却于她袖下掌中掩去光华。见长恭未有他语,她接着道:“而英女告诉我,北宫能给我的不只是平安,更能偿我所愿。”
他只觉心底一片寒凉,动了动唇,道:“北宫要你做甚么?”
伊人抬首正触上他眼底凛然的冷意,只觉心口刺痛,停了片刻,方道:“彼时新帝初登,杨愔、燕子献、郑颐等议出常山、长广二王为刺史,以帝慈仁,恐不可所奏,乃通启李后,具述安危。我自入宫便承养于李后膝下,行走内宫一向随意自在,李昌仪便是要我将此密折启与北宫。”
长恭静静地看着她,不予她丝毫余地,“延宗的元妻李氏,可与此有关?”
伊人袖下的手蓦地一颤,道:“我取密折时撞见了阿范,我心里害怕,便告诉了李昌仪。翌日,阿范即被召入北宫。”
她闭上眼睛,停了一停,终是哽咽了一声,“隔日我便听闻,安德王妃失足坠亡于北宫明渠。”
长恭看她的眼神如视洪水猛兽,“你可知有多少人因那封密折而亡?”
伊人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他,道:“朝权更轶之事,殿下应当比我更明白,即便无此密折,新帝也终究难立,那些汉臣也终归会死。乾明元年之争并非后庭之争,亦非君臣之争,而是汉门士族与鲜卑勋贵之争。且不论段氏娄氏等六镇勋贵手中持着的鲜卑豪骑,连掌握京畿禁军的托孤亲臣高归彦都通于二王,殿下彼时若处此势,又当作何抉择?难道你不会与你的长兄河南王一起追随拥戴你们的叔父?乾明之事,除了阿范,无人可谓之无辜。”
长恭看着她字字分明地陈述其辞,惊觉她如此知晓权衡,如此明悉利弊,如此聪明冷静,如此,刻毒无情。他早知她非良善之人,却因那脉脉深情而对其怀了一丝期许,如今想来委实可笑至极。他与她终究殊途,何以同归?
临到此刻,她仍旧刻毒地不放过他,“殿下自少便征于沙场,可敢说自己从未杀害过无辜之人?”
长恭顿住,只觉唇舌艰涩,心内亦然。他低头看着她苍白却又平静的面容,“北宫之事,你又有何可言?”
便闻她沉声道:“我无话可言。”
他背身而去,不愿多看她一眼,“除却李昌仪,北宫中自长史到小宦,尚有一百四十七人。”
伊人冷嗤了一声,“如此想来,河间王留意我确有一段时日。”略略一顿,“那么你呢,又是何时有所察觉?”
长恭踱步回身,看了她一眼,道:“那一日孝琬让你写字,我便有所察觉,只是不甚明确。”
他蹲下身与她平视,隔着衣袖抓起她右手腕,“这只手根本不是经年握笔之器,她说的不错,你的确是只摹了个形。”
他放开那只手,只觉心寒到极处,“我说过,我愿信你。我要的不过是你一人,与姓氏出身无关。我知道你并非秉性良善的女子,也知道你曾怀过的心思诡计,可是当你说,你是与我执手偕老之人,我是真的信了。可惜,你却不曾信我。只是如今看来,你我总归殊途,你不信我并无错。我不在意你的出身,至少你还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何人,这比我且好一些。但你为了一己私欲所行诸事,无道无义,令人不齿。临到今日,望你再与我实言一回,延宗的那桩事可是属实?”
伊人点头,复又摇头,道:“确有此事,是我所为,延宗远在定州,不过略略知悉。绍德年幼,这世上只余延宗是他至亲手足,此等大事至亲总该知晓一二。”
长恭思索着她的话,只觉心累无比。半晌,颔首道:“既如此,这几日你先在房中待着。”
言毕,他转身离去,却又听见她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长恭,你错了,我若无这姓氏出身,如何能嫁与你?你说你不在意,可我在意,若无这些,我根本遇不上你。”
他想起仲秋夜宴上的那出傀儡戏,吞食人心的狐妖终被扒了画皮现出原形。他只稍一顿步,终是不复回顾。
行至院中,他听见身后一声惊呼,却是将才入内看顾主母的婢子所发。随后便见堂下那被打了一身烂血肉的婢子猛地挣开桎梏,踉跄着扑入屋内。
……
她今日穿的是朱色的襦衣,一支金簪透过华丽的布帛直直地刺在她的心口。
他走近了才看清,那是支嵌着玉的金簪,此刻玉上被缀了一滴殷红的血,故而不见本来颜色。而朱衣未见的血色却无端地漫上了裙裾,将那素白的布帛生生染成了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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