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乱世

　　一眨眼，已经到了炎炎夏季。夏季，也是传染病的易发季节。

　　最近以来，浦东、川沙等地区痢疾病传染的非常快，俨然成了今年的一项灾害。翻开《新闻报》、《申报》，打开收音机，都可以看见、听见关于痢疾传染的消息。

　　这天傍晚，陈若槐一进家门，候着的徐妈上来接过外套。

　　“太太呢？”陈若槐问道。

　　“太太去学堂接少爷和小小姐回来。”徐妈答道。

　　“大小姐呢？”

　　“哦，先前其佳小姐说要过来，大小姐开车去接她了。”

　　陈若槐点点头，道：“徐妈，你现在给我准备些点心，我一下马上要出去。如果太太、大小姐回来问起，就说药厂里有急事，晚饭不用等我了。”

　　“知道了。”徐妈应声而去。

　　吃过点心，陈若槐接过外套，正准备走，瑶瑶和其佳却推门进来。

　　“陈舅舅好！”其佳问候道。

　　“好。其佳。”

　　瑶瑶问道：“舅舅，怎么我刚回来你就要出去？”

　　见瑶瑶问起，陈若槐干脆将外套一搭，坐在沙发里，瑶瑶和其佳也赶紧坐到对面。

　　“还不是为了浦东那头痢疾传染的事情。”陈若槐说道，“盐酸黄连素片供不应求，前两天，我已经吩咐药厂加班赶工，还是不够。”

　　瑶瑶插话道：“舅舅，我也正要和你说这件事。下午见过浦东那边教区的神父，他们希望能以教会的名义发放黄连素片，这桩慈善活动，还要找舅舅你帮忙。”

　　“本来是没问题的。可现在肯定不行了。”陈若槐摇摇头道。

　　“为什么？”瑶瑶和其佳不解。

　　“本来我让药厂加班应该可以应付。可是，今天下午我接到何先生的电话……”

　　瑶瑶心头一紧：“哪位何先生？”

　　“上海滩还有几位何先生？就是最近接替大亨卢鼎祥出任汇通和中商银行董事长的天翔何先生。”

　　“是他？”其佳好奇道，“青帮暗里的头头？他终于肯正面露脸啦？”

　　陈若槐对其佳的说法笑笑：“人家老早就露脸了，不过报章媒体都不报而已。除了政府的《中央日报》等，上海新闻界的半壁江山都是青帮门生控制的，何先生不想上报纸说一句就可以。其实他早就是政、商两界的红人了。哎，扯远了。”

　　“那他。”瑶瑶莫名有点紧张，“何先生打电话找舅舅到底什么事？”

　　“肯定没好事。”其佳刚说完，马上吐吐舌头，她发誓看见媛媛用史无前例的凶恶眼神瞪了她一眼。

　　陈若槐继续说道：“说来也是好事。何先生说，浦东是他的老家，如今那边闹病灾，他当然要尽尽自己的绵力。就向我订购了大量盐酸黄连素片，而且希望下周末前就能交货，他要亲自去浦东地区免费发放。所以我说，本来货就紧，现在再来这么一桩大单子，教会那头我肯定顾不及了。”

　　“那，舅舅你现在是要去药厂安排生产吧？”瑶瑶推测。

　　“唔！”陈若槐站起身，“何先生的单子我答应了，就一定要做完。”

　　“那教会那里？”瑶瑶问。

　　陈若槐披上外套：“媛媛，教会那里你就帮舅舅打声招呼吧。跟解释一下，这次实在来不及。”

　　瑶瑶想了一想，跟上陈若槐道：“舅舅，要不这样吧。你去厂里顺便吩咐多做一些消毒水和灭蚊蝇的药水，这些也是防治痢疾的必需用品。黄连素片就让何天、何先生去发放，我们教会发别的，这样正好配合。”

　　陈若槐一听，点点头，拍拍瑶瑶道：“对，这样更好。还是我们家媛媛会动脑筋。那里，我打个电话过去？”

　　“不用了，舅舅。你忙你的吧，我这就过去同他说，如果他不同意或者有另外的办法，我马上打电话到厂里告诉你。”

　　“好！就这么办。”说完，司机小张拉开门，陈若槐走了。

　　回过头，瑶瑶问其佳：“其佳，我这就去教会，你要不要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才不要呢！”其佳跳过来，“你不要把我扔在这里，一会儿陈舅妈回来，你知道，我法语不怎么好的。”

　　说着，两人取来刚挂好的外套，准备出门。

　　徐妈急急赶出来：“大小姐，其佳小姐，我晚饭都弄好了，你们吃过饭再出去吧，别饿着了！”

　　“还不饿，回来再吃吧。”瑶瑶道。

　　“可是，可是，怎么你们和老爷一样，刚回来又要出去……”

　　其佳抱着徐妈的手臂道：“好啦，徐婶婶，我知道你心疼媛媛和我，我们一会儿就回来，保证把菜吃个精光！”

　　说完，就追着瑶瑶去了。留下徐妈一人无可奈何的叹气。

　　完全赞成瑶瑶的建议，认为这是个好办法。至于发放的时间，瑶瑶提出就放在天翔去的那一天，可以省去教会组织人手的麻烦，而且，领药的人家也不必跑两次。事情就这么商量定了。

　　回来的路上，瑶瑶问起其俊的近况。

　　“他呀，忙着追他的宝贝女朋友江美芳小姐呢。”

　　“哦？你见过江小姐吗？”

　　“我当然见过了。也是个美人儿。不比媛媛你差多少。”

　　“没正经。她人好吗？”

　　“好啊！我挺喜欢她的。听说她是满清贵族的后裔，有一次，我缠着她问，她才告诉我，如果按爵位来说，她该是多罗格格。现在是民国了，这套封建旧制早完蛋大吉。不过，她倒也蛮可怜的，从小没了父母，被人收养长大的。”

　　“是吗，哪天我也想见见她。”见对方身世有与自己相似之处，瑶瑶也被触动心事。

　　“别着急，你总会见到的。迎接新领事的晚会，其俊会带她来。”

　　发放药品物资的那天，瑶瑶和以及教会中的数人一大早就赶到浦东。但是，天翔已经在那里了。他手下的人马正忙忙碌碌的搭场子，四周，还站立了不少像是保镖或打手般的人物。

　　天翔一看见瑶瑶，立刻朝她走过来。他仍然穿着一袭青色长衫，面上挂着平和的微笑，清晨的薄雾尚未尽散，略微的朦胧间，只觉得他像个气质斯文的读书人，哪里有黑道头头惯见的跋扈和戾气？可是周围环立的态度恭敬的随从们，在在提醒瑶瑶天翔的特殊身份。使得瑶瑶又一时恍惚。

　　瑶瑶不知道，还有人比她更感奇怪。多年跟随天翔的林默虽然脸上无甚表情，心中着实诧异，辉哥平时总是冷冷淡淡的，若有需要，也是挂起应酬式的笑，几时见过他这样真心实在的笑了？若说有，十几年前便灭绝了。林默不得不留意打量瑶瑶一番。

　　果然是个少见的美女，难怪辉哥动心。最与众不同的是，那位小姐不像现下其他女子打扮华丽，只穿了简简单单一身阴丹士林蓝布旗袍，脸上脂粉未施，依然气韵清雅夺人。

　　瑶瑶迎上去，掩饰着内心的欢喜，礼貌地道：“何先生，我们今天来，没有给你添麻烦吧？”

　　“哪里哪里，陈先生帮了我一个大忙，大小姐太客气了！”天翔温和地笑言。

　　然后，瑶瑶为天翔和等人互相介绍、引见。一时，场面气氛颇为热烈。

　　态度温文尔雅的天翔很容易给人好感，尤其对教会中的人而言。当然，若天翔特意想给别人留下一个好印象的话，无论对方是谁，他总能做到恰如其分，这方面，天翔见多识广，很是在行。

　　几个年老、年轻、中国、外国的大男人之间添了瑶瑶这样一个女子，看来竟别样融洽。她不像平常酒宴舞会中花瓶式的太太小姐，她的赏心悦目完全盖过了本身的明艳照人。

　　这样的瑶瑶站在天翔身旁，在林默的眼里，辉哥的身影竟奇异地不再若平时交际场合中，透着一股外人不易发觉的孤寂孑然，而是全然的自在和谐。

　　过会儿，陆陆续续有领药资的人家到场。天翔简单地讲了几句，顺带也为教会作了宣传。然后就开始发药。

　　教会的发放点青帮已经一起搭好，就在他们右边。领药品的人先去天翔那头，然后转到教会的台前。

　　瑶瑶稍有闲暇便忍不住扭头朝左边瞥一眼。天翔对每个过来的人总是亲手递药，丝毫没有架子，有时候，还和乡亲们寒暄闲聊几句，安慰他们莫要惊恐害怕。旁边的青帮门徒附送他们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瑶瑶看过，里面专门介绍了各种传染病的防治途径，那是天翔为了配合本次义举特地编印的。

　　“他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呢？”瑶瑶忍不住疑惑。为什么和别人的传言、想象大不相同？如果他对自己的好可以解释为一个意外、一场巧合，那么眼下的情况又怎么说？难道他这样做仅仅为了沽名钓誉吗？“即便真是‘沽名钓誉’也罢，总比一些人光会开口指责他人，自己却什么都不做要好。”

　　正这么想着，瑶瑶发现天翔也朝自己看过来，两人的目光一接触，又各自撇开。

　　天翔知道，史瑶瑶总能轻而易举让他分心。明明知道不应该，还是会不自觉的追寻她的身影。之前陈若槐打电话请他代为关照一下外甥女，天翔对于今天能碰见她，私心里着实有一番欣喜。然而，头脑清醒时又有一番犹豫。好像是有点怕见到她。笑话，他天翔何时怕过什么、踌躇过什么了？如今，为了史瑶瑶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三番两次的破例。

　　不对，她早就不再是个小丫头，而是个天生丽质难自弃的窈窕淑女。陈若槐提到，教会临时改变发放品，全是她出的主意。名媛闺秀自己见过不少，像她这般兰心蕙质的，放眼上海滩，也屈指可数。若她生为男子，必将是自己倾心相交的知己；她生为女子，自己也对她一见钟情。犹记得龙华寺的那场相遇，至今想来仍像一场幻梦。但自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值得比自己更好的人疼爱终生，至少能给她一个安然无虞的生活，不必时时担惊受怕，而自己是没有这样的资格了。至于她对自己的想法，这两次碰面就看得很清楚，可他不能害了她。

　　想归这么想，天翔眼光还是不住朝瑶瑶那头望，瑶瑶也频频看向这边，结果两个人都心不在焉。

　　“，东西拿错了。”

　　“噢，对不起。”瑶瑶连忙抓起另一件。

　　神父看瑶瑶心思不集中，好心道，“，忙了一上午，你也累了，去休息休息吧。”

　　瑶瑶点点头，又朝天翔看了一眼，转身走到一旁借给他们使用的农宅中去。

　　天翔见状，低声吩咐了林默几句，也独自离开。

　　这栋农宅的主人姓杨，是浦东此间地区的大户人家，这栋几进几出、庭院深深的大宅子也经历半个多世纪的风雨了。杨姓主人与天翔相识，一听他要借用来搞造福乡里的慈善活动，二话没说，就领着大宅子里的家眷天没亮赶亲戚家“串门”去了。现整栋大宅子显得空空荡荡。

　　天翔一跨进前厢，瑶瑶便飞身过来，丝毫不掩饰开心。及至奔到他面前停下，却突然不知说什么好。虽然嫣红着双颊，瑶瑶那对乌亮乌亮的大眼睛始终看着天翔，不肯因为害羞而低垂。

　　“大小姐。”还是天翔先开的口。

　　乍听这称呼，瑶瑶垂眉低首薄嗔道：“这里又没别人，你何必这样叫我！”

　　看她露出女儿家的娇态，天翔的眉峰眼底俱是一片柔和，可惜瑶瑶没见到。

　　略略低头，天翔些微凑近瑶瑶完美的耳廓，语气宠溺、声音压抑：“瑶瑶！瑶瑶，我，我……”

　　他原本想说，“我该拿你怎么办？”，然而，话到嘴边，最终却无法出口。唉，只有面对她，他天翔才有这说不来话的时刻。

　　瑶瑶抬起头，亮亮的双眼对上天翔的无言，忽然笑了一笑，直比春风更暖、比春花更美。

　　“你什么呀？说嘛，不管你讲什么，我，我都在听。”这后一句话，显然也和天翔一样“词不达意”。

　　定了定神，天翔终于想起要和她说的正事。没办法，一碰上她，他的脑子就分神。

　　“瑶瑶，我有桩要紧事和你说。”口气里泄漏了几分心底的担忧，为了她。

　　听懂他的心思，瑶瑶忙问道：“什么要紧事？”

　　天翔正色道：“你们学生会的‘抵制日货’活动，还是放弃吧。若你们非要搞，只怕到时候出乱子。”

　　“你怎么知道的？”没想到会是这件机密事，瑶瑶几乎呆了一呆。

　　“你该知道，军统的现任头头是我的兄弟。你们的计划他都知道了，学生会主要人物的名单他也有，其中。”顿一顿，“有你的名字。”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瑶瑶。”天翔扶着她的双肩，看着她的眼睛道：“放弃吧！行政院下过政府令，严禁此类活动，并下令军统局，一经发现，严格取缔。现在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军统的监视内，必要时，他们会直接冲着名单上的人来！你明白吗？学生们赤手空拳，和政府、军统对着干，没有侥幸的机会。”

　　事情一急，瑶瑶的头脑迅速清楚起来。等天翔说完，该怎么做，她心里基本也有底了。

　　“我明白了。但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毕竟站在相对的立场，瑶瑶态度严肃，“无论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你那位军统兄弟的意思，我都会劝其他‘名单上的人’量力而行。这件事很紧急，我要走了。”

　　这回，换天翔一把扯住瑶瑶的手臂，将她拉回，几乎撞进他怀里。

　　“瑶瑶，答应我，不管别人怎样，你不要去冒险！”

　　感受到他明显的焦灼，瑶瑶的心头一阵回暖，悄悄拂去了适才因紧张、对立而来的冷意。

　　藏住心思，瑶瑶问道：“如果我不肯呢？你会帮着你的兄弟来对付我们手无寸铁的学生吗？”

　　天翔慢慢放开她，转过身，恢复平常一贯的冷淡：“我不会来对付你。”

　　看着他的背影，瑶瑶明白，这是他给她的承诺。只限于她的承诺。说不动容是假的，何况她对天翔没有“抵抗力”。但现在，不容许瑶瑶多想别的，她必须去通知说服其他人。

　　瑶瑶也背过身朝向门口，轻声道：“我必须要走了。”

　　忽听天翔平和淡然的声音：“提供‘名单’的另有其人，军统处也不知道。你要小心！就说这消息是我告诉你的，不用隐瞒。”

　　瑶瑶心中一凛，天翔是在提醒她，有人泄密？！而他，还愿意承担风险？！——都是为了她？！

　　蓦的胸口一酸，瑶瑶疾应道：“我懂。你，你也小心！”

　　说罢，奔出门去。再不走，她怕自己会忍不住扑进他怀里要哭。为什么每次碰到他，她都要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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