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荷叶伞
一连二十几天，天依旧未雨。
连井边的凤仙花都颇见憔悴了，午后我总是要给她们浇好几次水。
地上的裂纹越来越深，午后的路上即便穿着拖鞋也越来越烫。拂面而过的风像从火山口里吹出来的，每一个分子带着热力。
真是天地太仁，以万物入蒸笼。每一天起来我坐在屋子里吹着风扇做作业直冒汗，总是在诅咒夏天何时死去。
有时热得受不了，下午一干人等便干脆坐到了屋后的竹林子里，一边打蚊子一边吹牛，因为只有这里足够凉快。
天知道魏晋时的竹林七贤多么会享受，美酒佳肴搁在竹林里，一边喝酒一边清谈，再一边冒出“松柏翳冈岑，飞鸟鸣相过”这样高旷清丽的句子，多么美妙。就是不知道再加上“一边拍蚊子”会不会有点煞风景？
我想，这样一群不拘礼法、愤世嫉俗的人，即便坐到竹林里拍蚊子也是得意忘形的吧，就像我们今天这样吆五喝六地坐在这里，被蚊子咬了N个包也自清风竹林乐在其中。
有时若语和琼英觉得这样的日子太无聊，便背了背篓相跟了去割草，在这条溪边坐坐，在那座山头坐坐，也就混过半下午了，最后将草往长满夏草的池塘边一搁，坐在柳树下把脚往池塘里一伸，荡水花玩儿。
没多久，因为西南季风的影响，终于下了一回雨。
那时渺渺烟村，稻子已然在飘香。
那一天我们坐在池塘边的雨棚里，看鱼。青色的鱼，红色的鱼……八月的雨淅淅沥沥地打在快要成熟的稻子上，一派烟雨茫茫。不多时紫蕙拿着一幅画兴冲冲地跑来。
“哈哈哈，我要了一副画。”
“什么画，我看看。”
只见上面是一副古装的素描，一个清装的女子，描摹得很是清雅俏丽。
“好漂亮啊，谁画的？”
“七叔啊。”
“啊，七叔回来了吗？”
“啊，我也想要一副。七叔给不给？”
“去问问不就知道了呗。”
雨棚外的雨越来越大，我和若语、琼英见这情况，立时便弯腰在水边摘了几片荷叶，撑了荷叶伞，踩着水洼胡乱往回走，挤进了七叔的房间。
七叔的年纪并不大，也不过比我们大七八岁而已。他喜欢种花、画画，嘴上没胡子，看上去笑呵呵的依然是个愣头青模样，但他的经历却远比他当时的同龄人更为坎坷传奇——七八年以前，他曾因家境窘困无奈辍学，到外面吃了许多苦头又凭一己努力毅然复学，然后埋头苦读考上XX地的美院。
他复学的时候，半山中学的校长还给他这个大龄学长颁过奖，说是鼓励大龄青年坚持梦想不弃学业云云。
然而对于这一段苦难，他很少提及，对于那一种荣耀，他也很少挂在嘴上，逢人的时候脸上也总是带着三寸阳光的，所以大人孩子们都很喜欢他。
如果说一个人只要坚持不懈，没有实现不了的梦想的话，那么在他的身上我是相信过那一点渡着梦幻色彩的微光的。
被雨打乱的花架还在院子里滴着红雨，逼仄的房间却早已挤满了高矮不一的孩子。
大哥也在其中，不过他是大孩子，他和七叔被围在孩子中央。我环顾一圈，只见一边的角落里摆着一副画架，上面画着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满脸的褶皱，是一副素描，有点像他的母亲。
“哇，这个姑娘好漂亮。”
大伙儿凑过脸看着琼英手上拿着的那张黑白照，照片上的女子戴着英伦风的呢绒帽，穿着黑色的大衣，用手支着颐微笑，我有点羡慕她的明亮清澈、青春无敌。
“是谁啊？”
“嗨，同学的艺术照。”
“哈哈哈，只是同学吗？”好多孩子都不信，笑得有点贼贼的。
“七叔，帮我画一副，可以吗？”
院子里七叔种的桔梗花还在雨中微低了头，屋子里小小的花却微昂了头。
“好，一个一个来。”
“你们想要什么画呀？”
“一个美女。”
“一幅山水。”
“好好好，你们看看哪副喜欢就拿。”
原来七叔有许多不要的存稿，一并推了过来，少女们就在里面东找西找，各抱了一副离开了。若语要了一张彝族女子，琼英也要了一张在月洞门庭院里端坐着的古典仕女，一并走出来。
这时雨更大了，密密的雨帘笼罩住了禾田竹林，隐隐遮住了南山，有点中国工笔山水画里烟雨朦胧的意味儿。
我们抱着画，像抱着一个美好的梦境，拾起了各自带来的荷叶伞，穿过烟雨，禾田小径，往炊烟袅袅升起的地方匆匆跑去。
荷叶伞在风中被吹翻了几次，我们也淋了一头的雨，踩着水洼也溅了一身的泥，但心中都满溢着幸福的苍青色，延展得像一片盎绿的原野。
因为我们都知道，雨帘的背后，总有一个人坐在一个角落等着我们归家吃饭。
我们有梦想，但我们不是无依无靠。
七叔的画，最终被若语贴到了饭桌后的那堵墙上，后来渐渐的被烟熏得有点黄了。那些打过的荷叶伞也不知被扔在了哪个角落，渐渐的枯萎糜烂，和八月萋萋的草色融为一体了。
时节很快就过了立秋，夜晚的露水越来越凉，我坐在小院里用狗尾草一串一串的穿着胭脂花，已经能感受到一点切肤的凉意，连石下的秋蛰声也越来越清晰。
荷叶还在池塘里绿着，盛着蛙鸣。
荷花也还出水娉婷着，吸引着红蜻蜓。
但周遭的稻田却开始微微泛黄了，黄昏走在小径上便看见蚱蜢四处乱飞。
我们坐在山前大树下待雨的暑假时光就快要过去了。
黄昏时，若语和琼英拿着草穗，在十里八乡正在打稻谷的田塍上扑着蚱蜢，便有些疯狂，好像要在仅有的日子里多贪得一点自由和快乐。
蚱蜢在稻穗间乱飞，她们在稻田间乱扑，倒像两只穿着彩衣的蚱蜢，在逃脱光阴的追捕。
炊烟在黄橙橙的稻田上吹开了，散作一缕缕玉带，绕着疏雨过后绿得有些静渺的山前，飞扬静默，最后如老僧一般入了定。
一个老人赶着两只羊，沐着最后一缕斜阳，打山前慢慢走过，把光影拉得很很长很长……
我的胭脂花折在了手中。
幕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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