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焚香(一)
(一)
焚香清耳目,燎雾祭先君。
高雅点的焚香,十分讲究,须借炭火之力方可燃香,这样的香是悠远流长,久久不绝,沁人心扉。然今焚香,多用于祭拜,很少再见有这般性情雅人。
耗资打造的神台柜随主家辗转多处,终可歇落一方,不必受苦。
今日初一,晨早醒神醒目,早餐还没顾得上,先打扫家居,清洗每个盏杯,抹靓神台柜精神奕奕,再打开抽屉数香,点燃礼拜:
“袁家祖宗,冰女她爸,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保佑保佑我阿女阿冰快些好起来,切莫有别的后遗症,富贵我不奢求,平安健康度日就满足。现时我没有积蓄,手头紧,所以未能买上新鲜的好水果供奉各位,请各位千万别与我见怪。”
隔间床上,沉寂数月的双目一洗死灰,清亮坚毅地睁大。
袁冰心道:他们说我失忆了,我是不是可以重新开启我的人生?
画面一帧帧清楚可见,落大雨的夜晚,迷惘失措的街头,人迹斑驳的剪影,最后目色冷然撑着伞站在红绿灯下,看数遍灯光交织的车海,一瞬间,那样的想法,坚定且无退路。
重接了几次伞骨的伞,从她妈妈结婚时带在身边,直至交传予她。那颗旧黄的伞再次因车辆的冲击抛落,扭歪地塌在地面。
奇迹般出人意料修好的,木然地僵直地无声,不知下次是否还有这样的好运降临。
李浓和狮子大开口的崔一佳就购房一事谈不拢,他和余真决定经商讨决定于下月初搬离辉煌大厦,暂住别市。一位历史学者,家中尽是数不尽的历史宝藏,搬起来真要命。余真还好,一贯的轻盈如风,飘然无踪,轻松自在。
余真顾着奶孩子,嚷嚷昏睡的李浓下楼买早餐。
“姓李的,快起来到洪叔那拿两份肠粉,你是不是想要饿死我们母子?”
再完美的女神也逃不过油盐酱醋的摧残,母性的光环令当丈夫的压力剧增。
李浓吐出漱口水,匆忙套上长裤,大步流星地摇摆出门。
大厦的人都对李浓夫妇倍感新鲜,特别是死而复生的传奇美人。难得碰上李浓一回,肯定不容错过。
他们几个围坐一桌,等李浓点了单,便喊他过来聊聊。
“李教授,听讲你们在搬屋?之前不是说要买下崔家两套房,怎么没买下来,是不是崔一佳故意抬高价?我劝你要不试试和集团旗下的负责人谈谈,转买还没出售过的19楼,说不准价格更划算。”
李浓忙得头轱辘转,好不容易坐下,呷口茶润润喉,缓缓道:“包租公坐地起价不假,但19楼买不得。”
其他人一听,纷纷凑上去问:“从来没人买19楼,我们也觉得古怪,李教授知道些什么,不妨说出来分享一番?”
李浓环视一圈,小声笑道:“说来好笑,我一开始是因为打探到辉煌大厦的听闻,耐不住好奇心盘租下来。至于为什么不能是19楼,它的故事就比较毛骨悚然了。辉煌大厦有个广为人知的神秘色彩,89年曾发生过一次大规模的拆建,请了一些喇嘛和尚敲敲打打,吵得周围人几天不得好睡,而这次拆建之前,集团也有极大的变动。1937年负责收购这块地皮而晋升地产商龙头的董事长无端过世,他的儿子接手他有关辉煌大厦的改造计划,却突然地患上失心疯,成了个痴儿。”
话说得有些急速,一下子口干舌燥,李浓停下倒了杯茶。旁边几个脖子伸的有些不耐烦了,“接着说呀,这19楼到底怎么了?”
一杯下肚,李浓立刻接着:“大家都知道,龙头大佬接手这块地皮之后,就建了辉煌大厦,在那时辉煌二字并非浪得虚名。楼下开商铺商场,甚至一楼一凤,中层好似酒店包房,样样齐全,剩下19楼专门接待贵宾。那些贵宾鬼佬鬼仔,什么人都有,玩起来毫无顾忌,不时有下属拖出血肉模糊的东西。有次19楼发威,将当时在嗨的贵宾一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久而久之,19楼就只好封闭。”
“惨啦,那我们住在19楼下面,会不会有一天也遭殃?”
“我还经常搭电梯经过19楼上天台晒衫,怕不怕被19楼盯住?”
李浓见洪叔招手,起身笑道:“惊什么,这么多年你们住的都相安无事,不要自己吓自己。”
前两个月,有对母女透过中介联系他们的租赁管理部门,以低价每月八百元租下1906,有人肯租绝对好事,不然空留一层的物业费他们还得白交。能进来这里工作的,老人当然对19楼的前曾往事了若指掌,至于新来的略有耳闻,但他们一致的对外闭口缄默。
如果19楼真的发威,会不会伤害那对母女呢?
盛煌集团内部传闻,即将空降一位某位股东董事国外回归的儿子继任房产部新总经理一职,被点名部门的办公室一时间议论纷纷。
“aling,你话祝董个仔结婚了没?”
“人家是董事儿子。你不要幻想太多,主任来巡场了,快点做工。”
对面桌瞄了眼不远处的主任,转头细细声搭话:“听讲祝董个仔好靓仔又单身,人生得高大,一点都不似祝董。”
“得啦,人生赢家,看来办公室不少妹要被迷倒了。”
“你还有什么私人爆料,快点讲出来!”
“秘书长marry话,他下个星期就上任,中意饮猫屎咖啡,理想型是简单朴素长黑直,最憎爱暴露化浓妆和泡吧。”
“不过知道这些都无用了,我听祝董身边的人说,祝董正有意同他物色家庭长相得宜的未婚妻。”
“算罢了,有钱人的世界,我们凡夫俗子插不进去,即使插得入,未必站得住脚。”
搬来这座城市好些时日,同样一片蔚蓝天,鸟语花香处处有。曾经那个被她爱惜称为家乡的城市,却令她心生愤恨与怨气,此时人在此处,耳目一悦,磐涅重生。
那座城市挤满网网交错的特殊户,她也是其中一个特殊户,与之有别的特殊对待。
有一天上学之前,妈妈语重心长地叮嘱她:“到学校之后,记得找班主任要那份申请表和证明,要学校盖章的,知道吗?”
袁冰垂头错开对视,有点闷闷的,“不能不要吗,我可以去打工。”
“你年纪还小,能打什么工?给我安安分分读你的书!”她话锋一转,又哀求道:“冰冰,拿吧,妈妈一个人真的没办法支撑你,吃住用都要钱。你不好意思,那把班主任的联系方式给我,妈妈去做丑人,妈妈去跟班主任要,好不好?”
一旦要了,意味她迈入特殊户一列了,老师同学会如何看待她?她又不能拒绝来自生养她的人的请求,这时,进退两难之间,她第一次生有可怕的想法:倘若她没出生在这世界上多好。
她们很快搬迁另一个家,房租物业费用低廉,有小区,有两间房,有客厅,是她从未住过的。
她不热衷学习,考不上学校是意料之中的事,面对她妈妈妄想通过求人进入当地唯一一间称作大学的时候,她说:“我可以去打工了。”
“打什么工?你还有学校可以读,学费贵就贵,妈妈能供你,你只要好好读书获个文凭,出来找份好工作,就算对得起妈妈了。现在没有文凭,你能做什么工?像妈妈一样无所安定、四处动荡?”
争执三回,终在通知书来临前袁冰告败。
一间好学校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不然不会有人争破头想方设法挤进去。袁冰听从妈妈话,也考虑别的城市物价消费高,最终还是选择本市的一家院校。
每周往来,偶尔兼职时间不对,便在家留宿或者带饭返校。一个月兼职工资大约五百,扣除吃食的两百五十,车费五十,妈妈一百,剩下便自个存着。当然有时突然报名考试,一连窜的,与毕业息息相关的证书,可能还要问她妈借。
在宿舍做个认真学习的姑娘,是会被搅乱的,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关心与赞赏,更让人丈二摸不着头脑。嬉笑玩乐与埋头苦干,大手大脚聚餐娱乐,节衣缩食独守空舍,一切显得你,那么格格不入。
另一头,她妈妈几乎隔三差五,都会告诉她,有这么一群人关爱她们的家庭,上门拜访,交谈言欢,最后咔擦咔擦,放上公示。
生活的年轮还是这样不断转动,人来了一拨又一拨,他们一直想见她,袁冰十分抗拒。
“快打扫好卫生,他们要来了,快。”
电话里妈妈是又急又用那种哀求的语调吩咐她。
袁冰但笑不语,挂了电话,清洗这间不属于她们暂居的房屋,收拾掩藏她们带来的一大堆垃圾之物。
眼见时辰接近,她匆匆清洗一下自己,换鞋锁门,溜了出去。
她知自己不负责,也不堪重任,但她无法,不享受和争取着属于自己的可笑的自由。她漫步阑珊,恣意畅游那条小区安静无人占用的小道,蓝天彩霞,白云皑皑,野生野长的草,攀藤的瓜花,扎根深厚的矮榕,是她一人的天地。
除了那位,从车库出口无缘无故冒出来大叫她名字的。
“袁冰!你是袁冰吧?”
她回头一瞄,暖光倾泻而下,傻乎的寸头和晃眼的笑容,还有傲人的身姿。
见她止步,他小跑跟上,气息平稳,温润如玉,“袁冰,每次都见不着你,原来你躲着我们,跑到这儿来。”
没有责怪,没有挨骂,离想象中的声音很遥远,仿佛他只是在不经意间跟熟人打个招呼。
袁冰明白他是谁,她不胆怯慌张,更不想做作,这会玷污这片天地。
出乎常人的平静,没有动作表情的变化,定定地看向他,等他下一步的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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