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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焚香(二)


(二)

        “当了三年的海龟才舍得回来,外面的大海游得怎么样,请祝总发表一下你的感想。”

        祝邦的好友,集团股东之一,何董事长的千金何冬蕙,现就任他的秘书,与他同时上任,正在办公室以公济私的调侃他。

        “何秘书,请你出门右转坐下认真工作,没有叫唤你,请你勿要进来打扰我,ok?”祝邦目不转睛盯着电脑屏,手指敲打键盘噼里啪啦响。

        何冬蕙噘嘴吐槽:“有什么了不起。”

        精致的高跟咯咯几步,回头笑道:“bank,你没忘记今晚我们父母相约谈订婚的事吧?”

        他不咸不淡哼了声:“记得吧。”

        她如偷食到蜜糖的孩子般娇笑嫣然,得到满意的回复,“下班我等你,我们一起互相为双方父母挑份见面礼。”

        然后步调轻快旋出办公室。

        他摘下眼镜,无声叹息。有头有面的家族联姻对他们这些出身的孩子是惯常用法,他们只能选择旗鼓相当的一方视作伴侣,比起旧时代盲婚哑嫁还算好一点点。

        人人说他出生含金汤匙,投胎富贵门,他不想接受被强制给予的一切,所以大学毕业后他偷跑回国,断掉联系,躲到一个无人可知的小城市,选了一份助人为乐的工作。

        纵然他有一份高学历与丰富的海外履历,但初入职场,他始终未能绕懂这些复杂晦涩的关系网,未能成功展现自己的工作宏愿,最后他选择离开。

        他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回国后第一次遇到特殊的人。

        他比她年长七岁,可他每增长一年岁月,还是会忍不住用多长出来的一年阅历去重新解读她。那么傲慢自大,不顾一切,无惧生死,懦弱自卑,可怕且可恶。

        “我不喜欢这里,我想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这是不知她多少次向他吐露的想法。

        “你是复读机吗?你有这个想法,那就行动起来!”

        “我能去哪呢?我没钱没人脉,没资本没能力,哪儿能容纳下我?”

        她饮两口酒,淬了泪反问着。

        “我借钱给你,你先拿钱在城市找房子,跟人合租也行,先住下,再找份工作,不要怕吃苦吃累。”

        她轻笑一声,“不借你的臭钱,我明天还要上课呢,没空去城市找房。”

        “袁冰,你知道吗?跟你讲话真的很累,说真的亦是假,你有那想法,怯于行动,将自己匿在象牙塔里,幻想一天又一天,实则你很清楚这样下去会是什么结果。你尝试做份工又能怎样,大不了累了怕了再回来读书?但起码你比别人更先吃到苦头了,性子更耐磨了,手中也能有钱。你以为读书出来能找多厉害的工作?那是那种能吃读书之苦学有收成的人,读响当当的学校和专业才能有机会找到。从起步,你就输得一败涂地了。”

        泪急涌而出,似足她此刻情绪激动的主人,“你不要说话,我情绪不好了,我想回家。”

        “你永远是这样的性子,那你永远都只能困在这里。”

        她重重地推开他,箭似的飞奔出去。

        此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再没见过面。

        数年光阴一闪而逝,继续国外深造的他选择回国接手家族产业,那袁冰呢?她是不是还躲在她的一片天地不愿探头出来望一望世界之大?

        座机叮铃奏响,熟练接起,何冬蕙公式化的声音报告着:“祝总,有关你让人找的房子,租赁部杨生已经找好,他想进来问问您的意见?”

        祝邦不与家人同住,或许因为他常年独居国外,不适应沉浸热闹的家庭氛围。还有一点,他并不想随随便便让何冬蕙乍然踏入他家。

        “请他进来。”

        “我……”我也有不错的私人公寓可以供你居住,要不要考虑看看?

        话还没出口,座机已被挂断,一贯的雷厉风行。

        他们世家至交,懂事后各自分别定居国外读书,近年父母有意将她婚配于他,她才得知他的准确消息。除此之外,他们没有别的交流。

        杨生人黑实憨厚,不似其他老油条古惑狡猾,实在办事令人放心无后顾之忧。

        “祝总,依我看,你不想被人打扰,又想不易被人察觉,距离公司不能太远,出行方便快捷,这些条件都能满足的只有我们集团的辉煌大厦了。”

        “你说,当年郑董夫人急着撒手的辉煌大厦?它不是……怎么还住着人?”

        “无事,不用担心,出售了三十年,大家都住得安安乐乐。如果真的有问题,人丁兴旺阳气盛行,妖魔鬼怪见着都得躲。况且你想一想,我担保任谁也想不到,你祝家大少竟然住进这样的地方。”

        “那倒是。”

        “我老杨办事,你放心,保证办的爽利。你今日应承,我即刻去办,最快今晚就可以搬住入屋。”

        “下次直接打我私人电话,没啥必要不要通过外面那位传话。”

        他抛向一张写有手机号的便利贴给老杨。

        老杨收得严严实实,用过来人的眼光取笑他,“咦,看来你是步入祝董事长的后尘喔,后生可畏啊。”

        “她是我们家的世交,我爸点头我妈可没有。”

        家道中落的祝董夫人想当年是位能力出众的秘书,办事妥帖稳重,致使祝董事长逐渐依赖其中,离不开她。

        “董事长钦点,可喜可贺。我看门外的秘书人长得不错,夫人会喜欢的。”

        “你怎么不问问我喜不喜欢?”

        “董事长都没能逃出的手掌心,你一小子能?”

        “……”

        陌生的城市,重启的新生,舒心感满满。她放开手脚,不再束缚,追寻属于自己的天地。

        而这,提供了所有可能性的契机。

        她不用像盲头苍蝇一样找不到工作,不用一降再降自己的求职条件,不用迎合那个城市的发展而改变自身的规划。更重要的是,她远远抛开那一群不断追扯她们的人。

        每个人固然热爱生养自己的一寸方土,却很难守得住在这块土上立稳脚跟。人人说这片土地只宜养老,年轻人走得走,走了又回来,回来了又走,小小的一寸土有着与大城市一样的高昂物价,房价更是一味攀升,薪水和工作要求严重不匹配,这令年轻人深感无望。既然同样的价,为何要浪费自身的价值,不到工资和岗位更多的大城市拼一拼?何况毫无家底一清二白的袁冰?

        袁冰应届毕业的第一年,争相竞走,找过关系。实际上关系这条路并不好攀走,毕竟顶头有个老总,约了见面两三回,总以出差忘事为由推搪过去,转交下属代办,得来下属一句话:“我们缺人的话,会先通知你的,你先回去等吧。”

        足可见诚意不足,又何必当只舔狗?

        工厂林立偏远之地,多招技术工种,文职岗位如投入饿狼群中的一块肉,每只都虎视眈眈,不但如此,文职岗位的入门槛也随之涨高,总之,袁冰的文凭读了,又好像没读一样,可有可无的。本市唯一的大学为市里各地区运送了充足的人才,更有外来的高级顶端人才,岗位就只有这么多,能塞得下多少人呢?

        袁冰垂头丧气回了家,面对妈妈的质问,亲戚的问候,她更觉身心俱惫。

        那一群人来得更加积极,总有各种各样的由头。他们推荐的岗位,袁冰去面试了,但眼睛见的和亲耳听的,差距不是一般大。岗位要求自备摩托,袁冰没有,只能落选,他们又致电妈妈问能不能买车,妈妈说:“我们哪有的钱?她不熟开这车,这份工作就算了。”又推荐一份工作,说要简历,好几天过去推荐人致电问袁冰是不是没接人家面试通知的电话,袁冰笑说压根没有这通电话,推荐人咬死别人说打了好几回,袁冰无奈。

        妈妈正打算和袁冰出门买菜,电话又响了。妈妈一看来电号码,立马慌了脸,匆忙脱鞋缩回屋内接听。

        “喂,你好,李姑娘。”

        “什么?又上门……他们想来探望我们?是不是又要拍照和公示的那种?不是?专门来帮我女儿?你们人这么多,我女儿心理脆弱,我怕她受不住。”

        “星期三我上班没空呀,下午六点我才回家,是吧,你们顶多搞到五点半,我时间跟你们又不对。”

        “真的对不起,不好意思,我时间真的跟你们不对,不然我一定会招呼你们。”

        “行吧,那你们换户人家吧,好。”

        纠缠将近半小时的通话安歇了,两人都没了之前出门的心思,妈妈黑着脸对袁冰说:“你快去随便找份工作吧,整天来烦我,我快崩溃了!我工作的时候老打电话来,人家雇主以为我做了什么坏事,掩掩藏藏见不得人。”

        西天取经九九八十一难,过五关斩六将,又熬过一个段落。

        星期三的十点,袁冰突然接到妈妈的电话,她哀求着,哽咽着,“打扫好卫生吧,他们要来核实一些东西,你乖啦,别闹了。”

        “妈妈求求你不成吗?”

        袁冰那一瞬怒火中烧,却不知该烧向何处,她觉得悲凉,无奈,无处可泄。她还是逃了出门,不再接电话。

        她拿着简历一路游走街头,看着往日熟眼的老店,一间挨一间贴上了旺铺转让,街市不再繁华,不再热闹,美味良心的吃食不复存在,它们都闭着门,随着潮流的猛烈攻势而倒下。

        她辗转每条大道,贴着招聘告示的寥寥可数,文具店已招了人,药店要执业药师,教育需要教师资格,厨房需要健康证明,她要先考了再应聘?还是先商量好上岗再考?

        脚趾的水泡磨蹭着疼痛,她走了一个多小时才从旺市中心回到家。

        妈妈又是一顿哀怨:“你说你有什么用?人一来你就跑了!我真是生了一个废物,养着你有什么用,帮也帮不到我,还拖累我!”

        “他们突然打电话给我,问我以前住的房屋地址,然后说要上门,今天把厨房厕所房间客厅全拍了,我也被拍了。热水器电视洗衣机油烟机的型号全部记下,问我电脑呢,我说坏了。不知道还能呆这多久,你要生性努力点,早点买间房有自己的屋企,不用这么折堕寄人篱下啊!”

        电视机和冰箱是小姨送的,小姨卖油烟机和热水器,优惠价卖给她们。老式电脑大一的时候就坏了,也拆分零件送了某位会修家电的亲戚。

        袁冰沉吟半晌,抬头哑声道:“我们搬吧,去别处过活。”

        “我们能去哪儿呢?我生在这片土地,死后埋在这里,我哪也不去。”

        日子持续的重复着,一环不解,一环紧扣,困住逃不出的人心会慢慢被磨灭曾经鲜艳跳动过的欢愉,心万一蒙上灰,离死不远了。

        两朝元老的老杨通晓他们祝家人的心意,抢先一步打了电话给祝邦,厚重的音色压抑不住雀跃,“邦仔,bank哥,房子我就帮你找好了,辉煌大厦504,上一个租户手尾干净利落,间房还是明亮无痕迹,家具设施我刚叫人搬好,今晚即使你不返大屋拿衣物,都可以安心入住。锁匙我放在看更那,你记得问她要。”

        祝邦一边歪头压着手机,一边收拾桌面的文件和电脑,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嗯,好,我立即过去。”

        挂断电话,他抱歉地耸耸肩,告诉坐在沙发等了他一小时的女人,“你听到了,项目的负责人有事要我现在过去商谈,恐怕没办法陪你今晚吃饭。”

        何冬蕙哪不知他的小九九,见他如此不敬重自己的父母,气极反笑道:“这单case出了问题,身为你的秘书,我都应该要一起去。”

        “呵,何冬蕙,撕破脸不好看的。”

        他警告她妄图踏过一分他的底线。

        “今晚这顿饭我怎么办?长辈们会如何看待你我?只有我一个人出现,你爸妈不会责怪你?”

        “你把你,还有你何家,想的太重要了。”

        是的,虽然同是集团的股东,但祝家占据的份额比何家多太多了,仅次当家人陈家之下。若何家要因此与其为敌,为免太过不划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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