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引弓相待

　　

　　李写意回到府衙时，江潭正在门口不安的徘徊着，颜色甚为焦急。见到她，他如见到救星一样扑过来，不等李写意相问，已经喊出了声：“李姑娘，不好了，暴民哄抢粮仓，齐王殿下已经过去了”。

　　李写意诧异的问：“没有派兵去吗？”

　　“这次暴乱不比平常，不仅有心怀不轨的不法之徒，还有许多难民也被调唆了过去……而且”江潭靠近一步，在李写意耳边低声说道：“下官只是担心殿下会下令开仓放粮”

　　“早该放粮了”李写意皱眉道：“灾情如此，再不放粮，本就是逼民造反”

　　“可是粮仓没粮”江潭低沉的声音几近耳语：“年初时江北的存粮便被秦王挪用了，粮仓是空的”

　　李写意吃了一惊，动容的望着他，“这么大的事情，怎么现在才说！”

　　“本来准备向几个大粮商购粮渡关，可他们竟像联合好了一样，说什么没库存，秦王殿下不想将事情闹大，所以一拖再拖，拖到了现在……”

　　李写意倒吸了一口凉气：若王子情真的开仓放粮，当饥饿已久的灾民发现自己被一个空粮仓骗了时，那便是真的暴乱了，到时候，王子情会成为首当其冲的发泄对象。

　　不等江潭说完，她已转身向粮仓跑去，江潭也紧紧的跟在她身边，街上的人已经越涌越多，人潮的方向，自然是城南的粮仓，李写意被四窜的灾民碰撞着，挤压着，尽管小梅她们拼命护着她，仍然被挤得发乱衣褶，呼吸急促。

　　恍惚间，她突然想起那夜的乞巧节，街上也是这么多人，王子情不动声色的护着她，他在灯光下的笑容，如此的绚烂温暖。

　　子情，你千万千万，不能出事！

　　李写意咬牙，在旁人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挤开了一条道路，王子情此时站在离粮仓不远的高台上，手堪堪抬了起来，正准备做“放粮”的指令。

　　“不能放粮！”李写意穿过士兵组成的人墙，登上粮仓，大喊了一声。

　　王子情诧异的望向她，李写意此时的形象出奇狼狈，额前的散发已被汗水濡湿，贴在苍白削瘦的脸颊上，衣衫凌乱不堪，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只是眼神依然凌厉而明亮，此时傲然的站在粮仓的前面，依然有种摄人的气势。

　　王子情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原因，那些刚刚被放粮消息安抚下来的灾民再次闹腾起来，有几个人在里面大声喊着，“楚国出尔反尔！”，“楚王不要你们了！”“大家齐心，抢了粮仓，为自己抢一条活路！”……

　　一时间，人群如暴风之海，翻腾咆哮，而且愈来愈烈。

　　李写意目光如电，冷冷的扫向人群，“众将士听令，若有近粮仓百丈远者，杀无赦！”

　　士兵闻言前进，只听“哗啦啦”的一阵响动，森森寒戟排成一片刀墙剑林，密密实实的将粮仓围住。

　　“李写意！”王子情恼怒的喝了一声，然后望着底下的士兵，大声说：“本王才是钦差，你们听本王调遣！”

　　“秦王手令在此！”李写意举起一只碧色的官印，朗声说：“秦王掌管全国粮仓，有权调令你们！”

　　士兵面面相觑，忍不住往自己的顶头上司望去，方才赶过来的江潭，早已不动声色的靠到了李写意身边，虽然他没有明着表态支持谁，但是这个举动已经让大家心照不宣了。

　　刀剑再次指向蜂拥而来的百姓，几个不明情况的百姓被推搡着往前跌去，随即发出了几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喧嚣停了下来，所有人都往叫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地上已经染了鲜血，他们已经身首异处。

　　短暂的沉默后，愤怒的，惊惶的，无措的，被煽动的人，再一次疯狂的往粮仓冲去，李写意垂下眼眸，更加坚定的重复了一句，“有近粮仓百丈远者，杀无赦！”

　　越来越多的人倒在了士兵的刀剑下，而大部分人，不过是被后面的拥挤着过去，却无一例外的倒在了临时搭建的工事前，粮仓百丈外，鲜血与尸身，已经为它垒了一个圈。

　　喧嚣在继续，杀戮在继续。

　　“停下来！放粮！”王子情突然转身，从司徒南手中拿起弓箭，一手握弓，一手拉弦，顷刻间，弓开满月。

　　场面略微静了静，李写意淡淡抬眸，直视着王子情沉痛欲狂的目光，箭簇森森，笔直的，对着她的眉心。

　　她的神色未变，依旧是非同寻常的平静，下颌微微抬起，一眼不眨的望着他。

　　一时间，街道的喧哗声，人们的呼喊声，士兵的叱呵声，喘息声，空气的流动声，都成为了一种背景，背景之上，他引弓对着她，惊怒而哀痛；她仰首回望着他，清冷而无畏。

　　烈日炎炎，将箭簇的寒光，映得刺眼入骨。

　　“放粮！”他重重的说，指腹叩向箭弦，颤颤的拨了一下。

　　“近粮仓百丈远者，杀，无，赦”李写意一字一句，无比缓慢的重复着这个命令，身姿挺直如松，手早已握紧，指节泛着玉一般的青白色。

　　王子情收缩了瞳仁，手臂微绷，弦又拉开了些许。

　　杀戮仍在继续，嘶喊声，一波一波，海潮一般涌向王子情的耳朵。

　　李写意始终不为所动，她的脸上看不见一丝一毫的波澜，沉静如井，将所有的年岁故事，藏在无人触及的井底。

　　也不知对峙了多久，王子情的手臂已然酸痛，已然颤抖，高台下，尸体一堆一堆的垒了起来，后面的人终于不再飞蛾扑火的往前涌，鲜血将这片久枯的大地，浸得温热而湿润。

　　人们的气势慢慢转弱，胆子小的，早已从旁边的小巷里钻了出去，人越来越少，呼声也越来越低。

　　这场海啸一般的暴乱，在血腥的强压下，抽丝一般溃败，散开。

　　王子情终于颓然的放下弓箭，蓦然转身，逃也似的疾步走开。

　　李写意绷紧的身子也猛然一软，全身上下，都被冷汗浸湿，乏的没有一丝力气。

　　“这次多谢李姑娘力挽狂澜”江潭也用袖子擦了擦额头雨滴一样的汗水，有气无力的说。

　　“别放心的太早，等着回去向齐王解释吧”李写意轻声提醒。

　　“是，是”江潭额上又沁出了一层密密的水珠。

　　“好了，快去追齐王吧”

　　“李姑娘不与下官一起回吗？”江潭诧异的问。

　　“我想呆一会”李写意脸色惨白的环顾着四周，士兵早开始清理场地了，在地上拖行的尸体，留下许多条条长长的，触目的血痕，纵横交错。

　　子情，今天在这里流的血，在这里死去的所有无辜的生命，便是我们一起下地狱的罪证了。

　　我多么不希望，让你的双手染上它。

　　可是，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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