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贾湖纪事
诊断室门口预约见面的指示灯一亮起,杜方便推开门走进去,没等坐下来就急促地问道:“医生,我女儿的化验结果怎么样?还……还好吧?”
“早做准备。”望着焦急的杜方,医生脸色麻木地将一张化验报告单摆在他面前,“等16岁一过,她的眼睛就会看不见,接着是基因病理性衰变……后面会怎么样,你也算有经验的了。”
杜方没有低头看单子,声音颤抖起来:“可是之前她一直都是好好的,只不过有点弱视,怎么会突然恶化了?”
医生面无表情地抬头看着他:“杜先生,人类基因会产生病理性衰败每个人都躲不过。我们也希望你女儿能和你一样挺过16岁和36岁这两个衰变危险期,但是天不遂人愿,我们也没有办法。”
他的话让杜方的脑子嗡嗡作响,许久才下定决心般问道:“那……那我现在让铭铭参加冬眠计划,还来得及吗?”
“冬眠计划只能在13岁和33岁那些查出存在基因衰变可能性的人群中进行,你女儿13岁那年我们费了多少口舌劝你让她进入冬眠仓,可是当时你怎么都不肯,现在再说这些,太晚了。”医生扶了扶他那副矫正色弱的眼镜。
杜方眼神空洞地看着他的动作,觉得心底一阵发紧,低下头哽咽道:“我们也不是没有参与过,她的妈妈就是因为冬眠仓出了事故死的……”
医生移开目光,神色有些不耐烦,类似的对话这几年在他们之间进行了不知道多少次,他实在不想继续聊下去了。
“带孩子吃点好的,多陪陪她。”
他在键盘上敲击几下,请下一位进门的指示灯亮起,杜方明白,自己该走了。
还有两个月就要过16岁生日的杜铭铭坐在诊室外的椅子上,四周是被死寂笼罩的就医人群,好多十几岁的孩子和她一样平静地坐在这里,等待着从诊室出来的父母告诉他们命运对自己的安排。
杜方来到女儿身边牵起她,父女俩一言不发地走出医院,站在郑州的十字街头。杜方的双眼中满是空洞,他不知道自己和女儿的下一步该往哪里走。
郑州的街道现代又古老,这个在旧石器时代便已经出现过古人类活动迹象的地域,承载着从古至今数不清的人类文明,车轮般浩浩滚动了三百万年。文明的迭代是波澜壮阔的,每一次革新和昌盛都代表着一段生生不息。然而,那些写在人类基因里的病理性衰变,却像是霜雨中无法风化的铁链,沉重而又牢固地锁住每一个人。
杜方摘下矫正色盲的眼镜在衣角上擦了擦,余光瞥见站在身边的乖巧女儿,心里满是酸楚。如果没有那纸诊断书,又有谁能看出来这个活泼开朗的小女孩只剩下短短几个月的生命?
“铭铭,你不是一直想再去一次博物馆吗?今天咱们不上学,就去那里。”
听见父亲的话,杜铭铭没有动,拉着他的手突然扯了一下:“爸爸,我是不是快死了。”
杜方喉头一紧,拼命仰头眨眼,口中连半个字音都发不出来。
“妈妈也死了,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就能见到她了?”杜铭铭抬头望着天空,明亮的双眸中流动着无限憧憬,“我八岁的时候,妈妈就去冬眠了,那会我还是个小学生,个子也不高,跟现在比起来很不一样,妈妈一定也变了很多。爸爸,到时候我要带一张妈妈的照片,这样的话,去了那里我就不会认不出她啦!”
杜铭铭开心地计划着,像是即将步入一段美好的旅程,根本不知道“死亡”是什么。
女儿的话让杜方心中苦涩难当。
她怎么会不知道“死亡”二字呢?
这个世界每天都有数不清的葬礼,父母送别孩子,妻子送别丈夫。大自然的随机选择让所有人一出生就活在死亡的恐惧之中,每一个人都有天生的缺陷,视弱和色盲算是恩赐,缺胳膊少腿的随处可见。这些缺陷会在16岁和36岁之后向两级演变,让所有人非生即死。
可即便能平安躲过基因衰变活下来,婚嫁繁衍,新一轮的自然筛选却又会重新开始。
看着父亲默默无语,眼眶通红的样子,杜铭铭拉了拉他的手:“爸爸,见妈妈之前我想回爷爷奶奶家看看。”
杜方带着女儿回到老家贾湖村,他的父母早就离开了人世,只留给他一座孤零零的老房子。父女俩在这个远在新石器时代便出现过人类生活遗迹的村子里慢慢走着,看见公告栏里贴着即将永久关闭展览馆的告示。
地球上的资源非常充足,但人类却没有足够的劳动力去开发和生产,用以支持社会中各行各业的运作,本就岌岌可危的文化产业终于走到了日落时分。
他们最后一次来到村头的展览馆,在馆内慢慢回溯人类历史,贾湖文明中出土的那些一块又一块残缺变形的骨骸,诉说着人类始终没有逃离基因中的病理性衰变的史实。
之后的两个月过得飞快,杜铭铭的眼睛在16岁生日后迅速恶化,先是视力下降,再是视物模糊,直至什么都看不见。杜方带着女儿一趟趟往医院跑,在杜铭铭失明后,父女俩几乎住在了那里。
基因病理性衰败激发了眼部神经的坏死,也让这个还未成年的小女孩逐渐丧失自理能力。医生的检测报告一天比一天吓人,杜铭铭开始变得无法站立,身体的虚弱让她的消化系统也濒临奔溃,只能靠输液维持生命体征。
不到一个月,原本活泼好动的小女孩成了苟延残喘的病人。杜方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但当他真的面对这样的日子,却发现竟然这么难。
他已经失去妻子了,马上又要失去女儿,留下来的人总是最痛苦的那一个。
女儿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大部分时间她都在昏睡中度过,即便杜方想和她聊聊天,告诉她几十年后一定能在另一个世界全家团聚,也没有多少机会。
当医生不再给杜铭铭输液,而是将她的大脑与一个能够刺激感官,削弱痛苦,并恢复外界一切感知的临终关怀仪器连接到一起的时候,杜方知道,告别女儿的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铭铭,铭铭?”
见女儿的眼皮动了动,渐渐恢复神智,杜方忍住悲痛轻声喊着。
今天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要离开了,在这投向人世的最后一眼里,他希望女儿看见的是这个世界的平和与美好,而不是撕心裂肺的痛苦哀嚎。他取出自己最为珍爱的那支笛子,吹奏一曲曾经为妻女谱出的《清平谣》,用音乐代替语言呼唤女儿最后一次感受这个世间。
在丝丝入扣、清婉明脆的笛声中,杜铭铭慢慢睁开双眼,不发一语认真地听着,直到一曲吹毕才勉强笑了笑。她脸上的肌肉已经僵硬发黑,即便想做出一个开心的样子,看上去也异常艰难。
“我记得妈妈以前总说,这首曲子大调开篇又转入小调,先甜后苦太过悲伤,今天想想,倒是很适合呢。”杜铭铭看着父亲,“爸爸,你一个人活着,将来多辛苦啊。”
杜方吸了吸鼻子,捏住长笛的指节一阵发白,指甲嵌进肉里,像心中翻涌不息的悲苦一样痛。他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被难以言说的情绪堵得严严实实,一个字音都发不出来。
“爸爸,我好久没有看清迎春花了,原来它的颜色这么好看……”杜铭铭的双眼努力向窗外张望,外面是花红柳绿的勃勃生机。
“这个世界真好……”杜铭铭的瞳孔开始涣散,呼吸一下比一下微弱。
“爸爸,我要去见妈妈了,我们在另一个世界等你呀,你不要急着来,慢慢地……”
这是她留给杜方的最后一句话。
在这样一个万物复苏的春天里,16岁的杜铭铭永远凋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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