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贾湖纪事

元穆人从三年前那次全星爆发的瘴疫中喘过气来的时候，已经是元穆352年的仲夏。

        那个时候没人想过，在科技如此发达的今天，一群病死在章莪山上的狰兽居然引发了全星的灾难。

        不曾及时发现死兽，又放任山中携带狰兽病毒的毕方鸟到处乱飞的管山虞官虽然被撤了职，但终究没能阻止毕方鸟将病毒投入水源中，引发那场极为罕见的由频发性房颤导致脾栓塞的瘴疫。

        在不周山的上空，有一颗高悬的巨型透明球体，它像一颗人眼可见的近地卫星，运行着能让元星上所有人无须开口便可分享想法的共脑系统。这场瘴疫让现实中沉默不语的元穆人，在共脑系统的神经元虚拟域中吵翻了天。

        当时元穆帝高阳氏几次三番下罪己诏，可惜也没能阻止虚拟域上沸沸扬扬的流言蜚语，和对朝廷无所作为的猛烈抨击。直到擅长岐黄术的列山氏一族研发出口服疫苗“狰兽抗体”，这场在元星上烧了三年的瘴火才得以扑灭。

        断了一千多日的山海域际飞行终于恢复如常，驶出千家万户的司南车给几乎就要停业的地磁抵消行续上了一口气。

        然而章莪山仍旧是元穆人避之不及的地界，除了列山氏一族为了继续生产狰兽抗体偶尔到来之外，就连朝廷派来专事监管狰兽和毕方鸟的官员也只在镇上与新任的虞官议事，绝不肯踏入章莪山半步。

        这座没有草木却布满碧色玉石的怪异山丘再也无法吸引人们好奇的目光，山脚的漫游行渐渐有些支撑不住，几名行会的主事焦头烂额地商议了一夜，在列山氏派人到来的那天，早早等在用于监管山中狰兽和毕方鸟生命体征的安节馆前，拦住来人秘密商议了好几天。

        一个月后，虚拟域上开始出现“狰兽瘴疫很有可能再次袭来”的想法，数不清的恐慌夹杂着模棱两可的二次病变传言，起起伏伏涌动了十几天。

        朝廷的几番布告都没能击溃这份毫无来由的恐惧，直到列山氏医馆分享了一则名为“狰兽瘴疫口服预防剂研发计划”的想法，流窜在民众间的害怕情绪才消散了大半。

        元穆帝亲召负责这项计划的医馆馆主姜势入朝觐见，他被封地受爵的消息在虚拟域上沸腾了三四天，引来了列山氏族中以族长共工为首之人的不满。

        共工赶回族中后连夜请了姜势相见，苦口婆心地劝他专心岐黄术，不要跟章莪山的行会主事搅在一起。早就不满共工分心发展农畜业的姜势自然不会妥协，揪着自己这么做是为了所有元穆人的由头不放，和共工大吵了一夜。

        两人的不和让原本在朝中处于中立的列山氏族群分裂成两派，姜势主导的那派彻底倒向了高阳氏一族，成了元穆帝的亲随，而共工却被一再外放。

        一向自立苦撑的列山氏医馆得到了朝廷前所未有的财力支持，章莪山上的狰兽成了朝廷明旨下令的医用兽类。漫游行摇身一变成了医药行，山脚下古朴雅致的食宿馆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设备齐全的实验馆。

        大批大批的狰兽瘴疫预防口服剂在民众的强烈期盼中被生产出来，几乎一半的元穆人争先恐后地服下预防剂，心满意足地继续过着自己的生活。

        列山氏医馆和章莪山的行会主事们赚得盆满钵满，朝廷趁此机会收复了民心，服下预防剂的人们更是觉得自己已然百毒不侵。一时间，元穆朝又歌舞升平起来，民众感慨着朝廷永远是自己坚实的后盾，虚拟域上谩骂官员们无所作为的日子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所有人都认定，那次瘴疫只是一场意外，他们不过是在平地路上摔了一个跟头，爬起来拍拍土，清理一下伤口，便可继续大步向前。

        数千年之后，当移民荧惑星的元穆阁臣回溯祖先过去的历史时，才愕然发现，原来元穆文明在元星上的衰落，早在此时就已经注定。

        那是一个寻常的夜晚，几名醉气熏天的元穆人歪歪倒倒地走上空无一人的大街，在晨曦中奇怪地感觉自己的头顶有些酥麻。

        他们大声开着玩笑，随意伸手摸了摸脑袋，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就在他们准备各自坐上指南车回家的时候，一股要把脑袋钻开的痛感突然袭来，他们疼得连气都喘不上，抱着脑袋痛苦地蹲在地上。

        不到一分钟，捂住头顶的手被一个尖头硬物戳破，疼痛感也随之减弱了不少。他们虚弱地倒在地上，双手满是淋漓鲜血。其中一人在神智恢复清明后，想起刚才自己在脑袋上摸到的东西，迟疑着把手重新伸向头顶。

        后来他说，那种手指触到一个从自己脑袋里长出来的尖角硬物的害怕和恐惧，让他记了一辈子。

        虚拟域在之后的几天里炸翻了锅，全星各洲中接连不断冒出来的相同事件让朝廷根本无法隐瞒任何消息。

        民众震惊地发现，那些头上长角的“怪人”语言系统急剧退化，无法描述清楚自己当时的感觉和长角前的行迹。但凡多问几句，他们便双眼发红，暴跳如雷，把问询室砸得乱七八糟，更可怕的是暴怒时伴有攻击他人的行为。

        被他们咬中的人在几天后出现了同样的变异症状，就连各洲维持治安的机器人，都无法将变异人尽数控制住。

        朝廷只好再次颁布外出禁令，派出军队秘密将变异人赶至各大洲的海岸线，想逼着他们自己跳入海中。然而这些变异人并没有丧失自主意识，朝廷赶尽杀绝的意图逼得他们不得不拼死反抗，逃入山林之中。

        变异的情况并没有就此消失，居家的民众间仍旧接连不断地出现变异人。军队迅速进驻各洲的省府州县，严密监管着每一条街上的住户，一旦发现异状，就将他们从家里拖走，赶入山中。

        眼睁睁看着家人被带走的元穆人，只好把希望寄托在接过寻找变异成因重任的列山氏医馆。他们日夜不停地在虚拟域上打听进展，但此时能在虚拟域上分享想法的正常人已然少了四分之一。

        不到半月，一名声称是列山氏医馆调查结果知情者的匿名人士，在虚拟域上分享了一份变异成因报告书，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在狰兽身上培育出来的瘴疫预防剂，是导致变异的根本原因。

        消息一经扩散，虚拟域上民怨沸腾，昨天还被奉若神明的列山氏医馆遭到了数以万计的抨击，一夜之间跌落神坛，被冠上了意图毁灭元穆人的大罪。

        见朝廷和医馆始终没有任何回应，那些曾经服用过预防剂的正常人再也坐不住了，他们知道自己变异只是时间问题，于是干脆退出虚拟域，不顾一切地开着指南车，想冲到列山氏医馆中问个明白。

        但冲出去的人再也没有回来。

        两天后，士兵开始挨家挨户地砸门，抖出一份列着服用过预防剂的人员名单，只要找到了人，不管是否变异，都以“危害元星安全”的罪名立即逮捕。虚拟域上分享想法的功能被暂时关闭，人们没了发声渠道，只能被动地接收朝廷政令。

        列山氏医馆自始自终未发一言，越来越多的民众沉浸在家人无辜获罪、不知去向的悲痛里，再也顾不上去痛骂姜势和他的医馆。

        好不容易从瘴疫中恢复正常的元穆王朝又再次陷入困局。

        那些逃入山林的变异人开始有计划地攻击山脚小城。狰兽赋予他们的除了异于常人的体力，还有野兽的嗜血本能，他们恨极了当时逼自己跳海的军队，便把仇恨加倍地发泄在那些手无寸铁的正常人身上。

        在遭遇变异人攻击的险境面前，失业已然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朝廷的军队根本无暇保护所有人，躲在家中的民众只好想尽办法从黑市上购买可以对抗变异人的武器，牙牙学语的孩童和尚能行走的老人也不得不拿起能够勉强自卫的枪支弹药。

        然而科技的发达让他们无忧无虑地过了好几代，即便如今拿起武器，也不是残暴至极的变异人的对手。

        他们无数次手握枪支望着远方的夕阳，在心底反复问自己元穆王朝的落日是不是真的已经来了。

        可惜没有人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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