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墨学 3
薛邑的遭遇给我们的队伍很大的打击。尤其是我决定不发生冲突,全部人转向绕过薛邑,向曲阜前进。
“他们向我们亮剑了!”
“这是对墨者的莫大侮辱!”
……
几乎所有人都在吵吵,除了南郭淇等从大梁就跟着我的墨者。
“夫子,不解释一下么?”滦平担忧地问我。
“不解释。”我道,“他们想不通的可以离开,因为他们不配做一个真正的墨者。”
梁成道:“夫子,那就停下讲学吧,今天正好是戊日。”
队伍四周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我叹了口气,取了一个箱子做为讲台,站了上去。
在这茫茫荒野上,我们这些人聚成一个半圆,随行的车马围在外围,略微抵御着寒风。我紧了紧领口,不让寒风继续往里灌,朗声道:“你们觉得受辱了,所以就要报仇,是么!”
底下静悄悄的,谁都不敢明目张胆地跟我叫板。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树立起了在这支队伍里的微信,所有人都叫我夫子,都垂着头看着脚尖跟我说话。这不是我喜欢的,但我无权强迫他们改变。
“你们的生命是你们的么?”我厉声设问道,“不是!自从你们踏上了这条路,选择成为一名墨者,你们的生命就是天下所有人的!是让你们用这条命去弘扬墨义,而不是让你们好勇斗狠地挥霍在野地里!”
下面的声音更静了,风声都渐渐缩小,生怕打扰到我们。
“谁能给我一个厮杀而对墨义大行天下有利的理由?”我问道,陡然提高音量,“只要说出来一个我就带头杀回去!”
“猛虎会在乎蚂蚁的咒骂么?”我缓了缓,“只有怯弱的人才不能承受别人的侮辱。而且,你们不觉得从薛邑走到这里,我一直在承受你们的侮辱么?我苦口婆心嘶声力竭地向你们传告子墨子的声音,想把墨义的种子种在你们心里。而你们却用这种小人相斗的言语来回复我,将墨者视作一种荣耀而大呼小叫!错了!你们全都错了!真正的墨者是天下最低贱的人!是所有生民的踏脚石!我们要用我们的肩膀将他们托起来,让他们生活在大义照耀的阳光下!”
“为生民立命!”南郭淇站了起来,高声喝道。
“为生民立命!”所有人都跟着站了起来,高举右臂,异口同声喊道。
我待狂呼的浪潮涌过,跳下箱子,柔声道:“继续走吧,愿意作为百姓垫脚石人继续往前,幻想借这个团体的力量实现自己荣耀的人可以离去。”
梁成说我这样是在将人赶出天下真正的道义,是残忍的。
我埋头走了一段路,将他和滦平叫到身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开始讲述并不算很古老的故事。
故事从墨学还是天下显学的时代讲起,直到——
杨朱述而不作,他的门人中或是得了真传,或是局限在皮毛,这两类人都不会抛头露面地聚众讲学,所以杨朱的道家学说如昙花一现,很快就零落成泥。墨子死时,禽滑厘已经死了,所以没有一个墨者能够独当一面结果墨子的大旗,以至于墨学分为了三支:相里氏、相夫氏、邓陵氏。这也是当世《墨经》里常有一篇分上中下三论的缘故。
这三位墨学宗师之后,虽然墨学出仕诸侯的门人不可胜数,但没了精神领袖,孤军奋战之下只有被儒学同化。
墨者如果没有标记,没有组织,不谈“兼爱”那么宏远的目标,一步步为百姓做事……说实在的,和儒者确实没有多大区别。
在这种情况之下,墨学式微了。时至今日人们记住了论辩派、记住了游侠、记住了唱着高调游仕诸侯的“墨者”,却已经忘记了真正扎根在民间的墨者。忘记了为了生民奔走的,以苦为乐的墨者。
“为什么前辈墨者能够经受得住最苦痛的折磨?”我顿了顿,“因为他们相信,只要我们多承受一份折磨,多接纳一份侮辱,生民就能少一份痛苦!”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哭了出来,紧跟着就有第二个,第三个……但是队伍的脚步并没有停,依旧朝前方迈进。
前方是曲阜,是孔子的故乡。他在这里学习,创立学派,将沦为葬礼司仪的儒者拉回了朝堂,提出了“为君子儒,不为小人儒”的口号。他死后,儒学分为八派。其中子思的门下出了孟轲,将即将分裂的儒者再次统和起来,借着稷下学宫展开了对法家的剿灭。
从这点上看,孟轲是有先见之明的,等法家承上启下的大思想家荀况出山后,儒家势必会败在年轻的法家手里。
各家对华夏思想的争夺,丝毫不逊于诸侯对天下的争夺。
我越来越喜欢这个时代了。
曲阜是鲁国的首都,之所以能够养育出孔丘这样的人并不是偶然。鲁国是作《周礼》的周公旦的封地,是最正统的姬姓封国。周公旦因为太过贤明,乃至于他的称号成为了历代周王辅政大臣的官名。直到三千年后,天朝学子还不忘在紧张的学习过程中去求见他。
现在的鲁公贾继位七年,是鲁平公的儿子。七年之痒,他对于这个朝不保夕的国家已经受够了。
起码在我面前,他就是这副表情。
这副表情之下还说:“你们这群二货,快点补充了干粮和水速度走!”
总算要比薛邑的人连城门都不让我们进去要好很多。
这里只是我的中转站,走到曲阜就走完了一半的路程。这对于疲惫的队伍来说无疑是个鼓舞。我真不知道孔子当年是怎么周游列国的,那时候的交通状况比之现在更惨烈。十四年周游,其中十年在卫国,其他四年都在路上吧?
我们走到鲁国的时候,已经是正月了。最艰难的一段路已经成了历史,随着天气渐渐转暖,而且齐鲁之间道路状况更好,我们的行进速度也能快一些。即便如此,南郭淇和梁成还是抓紧时间推广了一下《墨文鞭影》,起码让人知道墨者不是一群只会打架斗殴的市井流氓。
从曲阜出发没几天就能进入齐国。
我原以为这里是儒生大本营,待遇可能不会比在薛邑好到哪里去。谁知道在进入齐国第一个城市之后,我们的戒备就彻底被击溃了。齐人的热情让我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他们很高兴看到身穿褐衣的短发墨者再回到这个国家。不用子淇骑着自行车满城摇拨浪鼓,国人自己就带着孩子在我们的落脚的社庙围观。
社庙是春天祭祀后土的地方,列国都有,不过齐人对此更加重视,所以齐国的社庙修建得比较宏大。我们作为外来者,不方便住传舍的话就只有住社庙。当然也得经过三老、里正的盘查和允许。看到这么多人围观,梁成十分兴奋地将黑板拆包,直接在社庙里开始传唱《墨文鞭影》。
在我们离开的时候,数十个年轻的求学者背着包袱,跟在我们身后。
开始我以为是个案,很可能当初邓陵氏在齐国重点经营过此地。可是随后的旅途中,每个齐国城市都是如此,有的甚至能跟来上百人!
来得多,走的少,等我们到达临菑的时候,队伍已经扩大到了数百人的规模。临菑城门甚至都因此关闭,直到我取出孟轲写给我的帛书,守城将领方才派了一队人马出来检查我们是否带有武器,然后直接将我们领往稷下学宫。
临菑的西边有稷门,学宫就坐落在稷门之下,是一座仿宫殿模样的院落。这座“外宫”是齐威王的父亲,田桓公建造的。田桓公喜欢文士,招徕四方博学之士住在此宫中著书立说,议论政事。因为宫中都是饱学之士,所以此宫就被叫做学宫。历经田齐桓公、齐威王、齐宣王三代君王的悉心栽培,今时的稷下学宫已经可谓天下宗学之根,任何一个学者要是没有在稷下闯出点名头,根本不可能开门收徒。
学宫之外遍布民居,都是租借给前来求学的士子的。这些学子碰到学宫有大贤开讲就蜂拥前去听课,无事就在附近相聚议论。等到有了些许名气,最上一等的待遇就是被请入学宫,成为贤者中的一位,享受上大夫的爵禄。次一等的也可以混个脸熟,然后在列国诸侯的筵席上淡淡道:“不才在稷下之时,曾与某某某某某坐而论道……”最次一等的只有打道回府,不过他们往往会打出稷下学宫的名头,招揽一些气味相投的追随者,也算是衣锦还乡,安心做一方贤士,等人来挖。
在民居之外还有贫困生租借的传舍。
在齐国,传舍是特指的公共旅馆。当今的齐王,名叫“地”,他将列国通行的传舍分为三等:上等曰“代舍”,中等曰“幸舍”,下等曰“传舍”。
代舍的意思就是客人可以当做自己家,专门给上宾居住,有肉吃,有车做。幸舍略次一等,只有临时的使用权,有肉出,不包车。传舍就是免费的青年旅舍,提供只去了谷皮的粗米,爱住就住,不住就滚。
我的追随者中多半都住的民居,少部分住的传舍。面对这种情况,我丝毫没有高兴的理由。墨学走上层社会的风气至今都还流毒肆虐,吸引的都是有钱人,这完全不合我的本意。不知道宋钘子和尹文子对此怎么看。
“我们住传舍。”我对舍丞道,“墨燎,及门下墨者六人。”
“子燎子?在下在此恭候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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