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陶朱 1
在周平王东迁洛邑的时候,天下最大的城池不过周长三百丈,人众三千家。一般的城邑只有数百家,有的小城甚至只有十余家,比之东汉时代的坞堡都不如。后来随着列国间混战不休,城池的重要性被凸显出来,好像没有那堵墙保护着就没了安全感。时至今日,周长过千丈,人众万余户的大城市列国都有。邯郸更是达到了十万余户的规模。
这也就是春秋时流行割地赔款,没见哪个诸侯脑残要城的。战国时代割地成了礼物,战争的目的却是攻占城市。
以前有土斯有民,有民斯有财。现在某些诸侯国中,市税收入可以占国库收入的一半。怎么能不让君人者看中?
陶邑地处济水之南,东临菏泽,土地肥沃,交通便利。照理说这样的地点很容易成为军事要地,偏偏陶城属于宋国,而宋国的都城在它正南四百里的雎阳,无论是宋国打别人还是被别人打,都很少路过陶邑。没有战火的骚扰,百姓就可以安居乐业。因为水土丰茂,所以就有闲粮进入商业流通。加上陶邑本来就是制陶之都,所以列国商旅纷纷云集,最终将陶邑建设成了当今世界第一流的商业都市!
我不知道现在中东埃及那边发展得怎么样,反正陶邑在我眼里简直就是天堂。它的城墙不高,只有三丈开外,城墙上插着宋字大旗,表明此地是宋国地界。一进城门就发现外观平平,里面着实令人惊叹。
首先是道路平整,用的整块青石铺成。两旁屋舍井然有序,营造方式如出一辙,颇有整齐划一的感觉。在街面两旁有明沟暗沟,用以排水。在邯郸怎么都无法解决的牲畜大小便问题,在这里好像不存在似的。
如果光看城市,恍然间有种秦国的感觉,但是秦国人是不可能有陶人这般轻松的。过往路过的陶人都面带微笑,对外国来客热情有加却没有丝毫好奇。陶雄不失时机地给我讲解其陶邑中的关市。在这么座千丈之城中,有市坊八处,每日都有大宗货物交割。黄金在这里隐约承担起了货币的职能,而非其他地方用作赏赐臣下馈赠亲友的礼物。
套用后世历史学家们十分喜欢的句子:封建经济在此萌芽。
那些历史学家永远不知道,亲身经历以物易物到货币交易,其中的反差之大实在让人感慨。
不同于豪族喜欢在城外置办别业,陶朱公更喜欢住在城市里。据陶雄说,陶朱公的卧室推窗望去就可以看到市集。要做到这样,非但得有钱,还得有势,否则安全问题实在很成问题。
陶朱公的势既不借助于诸侯,也不同于我借助百姓。
我独自一人跟着陶雄进了一座外观十分普通的民宅。民宅中并没有居人,而是蜿蜒的通道迷宫,贯穿了整座宅子上下两层。我知道在旁边的幕墙里埋伏着死士,只要来者不善,势必不能像我这样悠哉。
楼上楼下走了良久,终于走到了墙根。陶雄敲了敲墙,发出一阵空空的敲击声。不一时,墙面缓缓内凹,在金属摩擦声中挪开了一人宽的通道。
陶雄长揖道:“先生,在下只能送到这里了,告辞。”我颌首算是回礼,已经看到门里站着一位年轻男子,胡须稀疏,圆眼小口,看上去三十余岁,十分清秀。
陶雄又向那男子拜了拜,告辞而出。那男子上前一步,长揖到地,道:“小子朱清,见过子燎子。”
我不得不再次吐槽,为什么他们都叫我子燎子……这是中原的奇怪习俗么?
我回道:“先生客气。”
“家父特命小可在此等候先生。”朱清道,“幸为先生引路。”
“不敢。”我客气一句,跟了上去。
为人引路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这人虽然只有三十,但是不急不缓,脚下沉凝,是个性子稳重的青年。他每六步会停下让我一次,一路走来没有一次出错,说明谨小慎微已经渗透到了骨子里。等到了门口,他略停了两秒钟方才叩门请安,告诉里面的大人物:客人到了——极具世家子弟的风范。
这一路上路过了三处天井,两个园子,我光顾着看他,连花草秀木都没有顾上欣赏。
陶朱公姓朱氏,那人自称朱清,而下人管事以陶为姓,则可知朱氏才是范氏之后的大宗,陶氏应该是小宗。陶雄因为是小宗的属下,所以连本宅都进不来。
朱清得到允许之后,推开门。请我先进去。
屋里不知几间打通,十分宽敞。除了门口有一片木质地板,整个屋子由高出地面一尺的实木垫高,就像是一张巨大的榻。我脱了鞋,踩上实木地板方才知道下面是实心的。
当代陶朱公的年纪很难判断。他脸上的皱纹深厚,沟壑遍布,头发花白,看上去已经是个耄耋老者。但是他脖颈处的皮肤却紧凑细腻,可以看见颈动脉的微微跳动,看见心脏健硕有力。他的眼球清澈,丝毫不像老年人那般浑浊,所以我觉得他臃肿的眼袋是一种伪装。
陶朱公挥了挥手,朱清自觉地告退了。
等我在席上坐定,陶朱公开口道:“先生此来,一路上可安好么?”
“都好,”我道,“陶朱公召鄙人前来,不知有何指教?”我开门见山问道。
这人精得连真面目都不肯示人,怎么可以跟他玩心眼?原本就是萍水相逢,为了一点经济赞助玩那么累实在不值得。
“先生以为呢?”
“不知道。”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阵冷场。
这本来就是你请我来的,我看在那七颗夜明珠的份上才过来见年一面。主客不能颠倒,真要不说我就回去了,反正濮阳可以继续传播墨义。而且我觉得那七颗夜明珠的确很实用,把它们放在烛台上,后面架一面镜子,用来看书比烛火明亮,而且无闪烁。更何况现在油那么贵,实在烧不起。
“哈哈哈,”最终还是陶朱公打破了沉寂,道,“先生刚毅木讷,果然是个仁者!”
“鄙人是墨者。”我道。
“敢问先生,子墨子说:‘虽有贤君,不爱无功之臣;虽有慈父,不爱无益之子’。可有之?”
“有之。”这是墨子实用主义者的最佳阐述,不过在这个浪漫的时代,实用主义者被视作小人,是被诟病的。
“可是断章残句?”
我摇了摇头。
“那岂不是说墨子是位只重实利的小人么?”陶朱公叫道。
他故意装作惊讶,迟迟方才闭上了嘴。我有足够的时间看到他牙齿和舌头。牙齿健全,虽然微微有点黄,不过绝对不是一个老人的牙齿。舌苔干净,颜色正常,可见脾胃也很好,不像老人那般弱。他说了这么多话,嘴里的唾液连丝并不多,这完全就是壮年人的身体表征。
“重自己的利是小人,”我道,“重天下之大利还是小人么?”
“不然,照墨子所言,那天下侯王有什么用?为什么还要他们呢?”陶朱公道。
“的确如此。”我道,“侯王本该为天下贞,代天滋养生民,维护四境,流通财帛,使贫者富,富者达,达者安。这就是为什么需要侯王的缘故。若是侯王做不到这点,还不如不要。”
陶朱公叹了口气道:“难怪孟轲说墨者是无君无父之辈。”
因为墨子说的兼爱是误差等的爱,所以孟子说他无父。又因为这种价值观的差异,孟子说他无君。在孟轲看来无父无君已经是最大的咒骂了,但对于本来就没有忠君想法的墨者来说这不过是桀犬吠尧。
“自有人类以来到三皇,有多少年?”我问陶朱公道。
陶朱公摇了摇头,道:“年岁之久不可考也。”
我道:“即便不可考,我也知道在黄帝之前有人的年岁,肯定比黄帝至今的年岁长久。”
“先生何以得知?”
“公没读过《黄帝内经》么?”我惊讶道,“其《上古天真论?第一》中,开宗明义便是:黄帝问天师岐伯曰:‘余闻上古之人,春秋皆度百岁,而动作不衰;今时之人,年半百而动作皆衰者,时世异耶?人将失之耶?’由此可知,黄帝之前更有上古之人,春秋可度百岁。而黄帝至今,满打满算方才不过二千年,在上古之人不过是二十余世而已。”
陶朱公面有不甘,却还是点了点头。
“在黄帝之前有天真之人,却不闻天真之君,可见君侯未必是必须有的。”我道,“儒者认定天生君王以治人,实在是大谬。而且燎可以断定,而后又两千年,君王必将成为天下之大害,最终天人共弃。”
陶朱公这才点了点头,道:“得闻先生此言,某总算放心了。”说罢击掌三下。陶朱公身后墙壁缓缓挪开,我这才发现原来那不是墙壁,而是一面巨大的屏风。屏风之后两个女童一左一右撑扶着一位老者,这才是真正的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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