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1

时间已是夜晚十一点半，陶岔小学院内，临时充作县引丹工程指挥部会议室的一座教室里，两只悬挂头顶上的汽灯发出嘶嘶声响，而原本炽白雪亮的光芒却渐有些发暗发黄了。

        这是开工以来，引丹工程指挥部召开的一次空前严肃的会议。

        参加会议的有县委书记、指挥部政委钟润民，县长、指挥部指挥长尹清泉，另有县委副书记、指挥部常务副指挥长屈水蓝，常务副县长、指挥部副指挥长单水清，副县长、指挥部副指挥长宫德枚，以及“长办”驻工地的技术负责人金汇民和成员邹玉婷，还有所有参加会战的各团团长、包括张玉山在内的各营营长，共计六十余人。

        这次会议的议题十分重大，正因议题过于重大，所以参会的人全都保持着严肃表情和缄默态度；教室内虽然烟雾腾腾，但却出奇的安静，唯摆放墙角桌上的那只马蹄形闹钟秒针每走一格，老母鸡的鸡头便会叨下一次，发出“咯”的声响，老母鸡的脚下、背后分别画着粒粒谷米、棵棵青草和五六只毛茸茸的小鸡崽。

        会议是从晚间九点一刻开始的。会议的第一项议程，是常驻工地的屈水蓝、单水清、宫德枚向在座人员汇报、通报当前工程进度和工地上存在的种种困难：

        “眼下工地粮食极其紧张，尽管县委呈报的《关于引丹工程开工的请示报告》已获省委批复同意，但因众所周知的原因，上级并无相应的拨款和物资援助到位，所以开工以来，民工每人每天口粮仅有九大两，开春过后还将可能更加紧张；同时工地上的蔬菜、肉蛋需从县城和周边县区采购，运输成本太大，而且长途运输，质量也没有保障……”

        “开始时候，指挥部采取的是按照人头数划分工段的办法。经过实践检验，感觉这种办法很不合理：因为尽管两个公社民工数量可能相同，但却有老幼之分、男女之分和能力强弱之分；同时不同工段石头有多少之分，土质有硬弱之分，运载的距离又有远近之分……”

        “在邓县境内，和引丹工程同期并行的，还有焦枝铁路建设工程。焦枝铁路工程由国家全额投资，工地上的民工有白馍吃，有香烟抽，有零花钱花；而引丹工程为自筹工程，工地上的民工几乎拿不到钱，吃的是红薯面窝头，抽的是自卷烟或者旱烟袋。因此有‘焦枝铁路两头挺（指卷烟），引丹工地一头拧（指自卷烟）’的说法，这不能不影响到引丹工地广大干部群众的积极性……”

        “因担心定额管理会被视为修正主义做法，更因担心会被扣上对劳动人民特别是贫下中农‘管、卡、压’的大帽子，指挥部对所有民工劳动情况未做硬性指标考核，不管每人每天劳动时间长短，劳动成果大小，一律按照两角钱、一斤粮的标准进行补助。客观的讲，这是一种放任自流的管理模式，其结果是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好干坏一个样；目前这种管理模式的弊端已经完全显露出来了，如果继续坚持下去，最终必将导致效率低下，工期拉长，投资增多……”

        “不是目前显露出来，而是已经显露出来很久了。公正的说，绝大多数民工劳动的热情很高，劳动的成果很大，但也不可否认，确有少数人员存在落后消极思想，认为这仍和在家里的生产队出工时一样，是吃大锅饭，搞平均主义，甚至说出‘大工活慢慢磨，磨到天黑吃黑馍’‘舍得陶岔的活，舍不得陶岔的馍’的话，在工地上产生了非常不好的影响。最近指挥部里流传着一句话，叫‘小磨呼隆隆转，不见麸子不见面’，意思是说民工们每天完成的石方量和土方量还没有吃下的粮食量多。这话虽然有些夸张，但也确有属实成分……”

        因为长驻工地，整日参加劳动，对所有的情况原就了然于胸，再加上材料翔实，数字精确，论据明晰，屈水蓝和单水清、宫德枚说来自然头头是道，半点也不含糊；三人你叙述我补充，我补充你叙述，几乎侃侃而言了将近一个半小时，才把所有问题讲完。

        这些都是当前急需着手解决的问题；如果不立即着手解决，任由这些问题蔓延发展，到最后真有可能导致效率低下、工期拉长、投资增多，甚至直接导致整个引丹工程中途卡壳陷于半死不活状态。因此接下来大家就针对这些问题展开讨论，提出各自的见解：

        “粮食、蔬菜和肉蛋问题，必须抓紧时间想出解决办法！”

        “工段划分不能仅以人头数作为依据，还应因地制宜，具体情况具体对待！”

        尽管只是代理营长，但张玉山还是站立起身，大胆的说道：“建议摒弃吃大锅饭、搞平均主义做法，推出硬性考核机制，量化管理，责任到人！”

        ……

        室外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室内则烟雾缭绕，气氛热烈。钟润民在汽灯的嘶嘶和闹钟的咯咯声响中，认真倾听着大家伙儿的发言，并时不时的在笔记本上做着快速记录。

        待大家全部讨论完毕，钟润民以手覆额，闭目沉思十余分钟，在脑海中对各种意见建议进行综合梳理、分析后，开始做出最终的决策；他目光扫视会场一周，字斟句酌，侃侃言道：

        “同志们，当前一切领域的工作都要讲究政治挂帅，都要严防修正主义抬头，都要狠割资本主义尾巴。刚才屈、单、宫三位副指挥长阐述的问题和困难，在这种种条条框框的限制之下，恐怕很难解决，或者说很难得到圆满解决；但是如果跳出这些条条框框呢，就有可能触碰高压线，犯严重的政治错误……”

        此话一出，包括尹清泉、屈水蓝、单水清、宫德枚在内，所有的人都重重呼了口气，心照不宣的环顾对望着，脸上纷纷现出凝重严肃表情。

        钟润民目光扫视一周，脸上现出坚毅和果敢的表情，继续侃侃而言道：

        “同志们，很多时候，要想干成一番事业，是需要创新精神甚至是牺牲精神的。佛家有言：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作为县委书记，作为引丹工程及工程大后方的最高决策者，我经过深思熟虑，结合和多数同志私下沟通的情况，再参照借鉴刚才大家的意见建议，提出如下决议来解决工地上当前存在的困难和问题……”

        会议室内，一时静得仿佛连人的呼吸声也没有了；氤氲的烟雾中，除去汽灯的嘶嘶声和闹钟的“咯咯”声，便是钟润民掷地有声、铿锵有力的话音，便是记录员笔尖在纸上擦过的唰唰声：

        “一、废除按照人头数划分工段的办法，由技术部门对全部工段进行详细勘察，然后因地制宜、因人制宜，重新进行分包……

        “二、各连对参战民工实行硬性指标考核，每天派出施工员对每名民工登记评比，按其完成的石方量和土方量进行补助，实行多劳多得、少劳少得；营对连、团对营实施同样的管理办法：完成任务者拨给对应数量的粮食、煤、钱，超额者奖励，落后者处罚……”

        讲到这里时，下面有人悄声嘀咕，会议出现了小幅度的骚动。

        钟润民目光扫视会场一周后，道：“我知道大家心理不安的原因，那就是担心有些人可能会拿‘唯生产论’的大帽子压我，但我做出这样的决定其实也是有事实依据的：首先，……在革命战争期间就公开提出过‘定时间、定任务’的口号；其次，漯南铁路、焦枝铁路和信阳泼河水库建设过程中，早就实行了‘月月下达任务、月月考核统计’的举措……”

        “哦——”不少参会人员发出声音，表示理解和接受，会议室内重新恢复了安静状态。

        见大家情绪稍稍平息，钟润民继续侃侃言道：“下面我们谈第三个问题。那就是，为了解决工地粮食困难，丰富民工伙食品种，过完年后，各营各连可以就地开荒种植蔬菜，甚至可以养鸡养鸭养羊养猪，做好自力更生、打持久战的准备……”

        下面再次有人交头接耳，悄声嘀咕。

        钟润民道：“当然，这个决定也有可能被人扣以‘资本主义尾巴’的大帽子，但我们想想当年的南泥湾如果没有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又哪里能有后来的全面胜利？所以我宣布在陶岔工地，我们摒弃‘割资本主义尾巴’那一套做法。如果有人想借此做点文章，那就请把矛头对准我钟润民……”

        下面爆响了热烈的掌声，张玉山更是满脸激动表情。

        钟润民满意的望望大家，端起茶杯将里面的残茶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抿抿嘴角正要再次讲话，不料却被尹清泉抢在了前面：“同志们，钟书记今晚讲了这么多，下面由我说两句话好不好？”

        “好！”参会人员异口同声的答。

        尹清泉道：“以往开会，我们都是大家举手表决赞成还是不赞成，以此作为决议是否通过的标准；今天既然钟书记提到了创新，采取了创新的措施，那就干脆创新到底：刚才钟书记的提议，如果有人反对就请举手。今天我们以大家反对还是不反对，作为决议是否通过的标准！”

        参会人员脸上纷纷露出会意表情，没有一个举手。

        尹清泉点了点头，说道：“既然没人举手表示反对，那就是都同意了，请记录员做好记录。这些决议即日起形成文件开始执行，不管下步形势怎样变化，请大家一定要记住，这是一次集体决策，不是某个人的‘独断转行’……”

        钟润民侧转目光，静静的望着尹清泉。

        尹清泉看也不看钟润民，只管抓起茶杯咕嘟咕嘟的仰头喝茶。

        钟润民心里明白尹清泉这一招意在为自己分担责任，脸上不觉显露出了感激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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