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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7 曲水流觞


  

  黄家在洛阳算是个比较特别的存在。

  一来,黄家嫡女是大皇子的母妃,虽已逝了,却勉勉强强让黄家沾了个国丈的名。二来,黄家的族人不怎么争气,没有在朝中担任重臣的,边边角角的位子却被塞了不少,不大不小,不上不下。

  这还得从几十年前说起。

  黄家老爷子眼光毒辣,在皇帝尚是皇子时,抢占了个第一,将自家的嫡女给进奉了上去。要知道伶秀也是进奉给赵阙的,然她只伶家旁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和嫡女的地位天差地别。黄老爷子这一举动,等同于摆明车马站了队,将整个家族系在了当时众多皇子里不怎么出挑的皇帝身上。

  是以即便黄家女的位分不高,入宫后只封了个夫人,但作为第一个女人,第一个儿子的母亲,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着实不低——死后这作用更发挥到了极致,每每让皇帝感念旧情,对黄家颇多照拂。

  这也是黄家虽算不上什么大家族,却敢在洛阳城里横着走的原因,大多数人都会卖个面子他们。

  当然这大多数里不包括文初。

  只是她也没想到竟就这么巧,连着拒了对方数日的宴请,偏偏今儿个晚上,当头就撞上了。文初暗道了一声晦气,面儿上亦是大笑而入,“相请不如偶遇,我来讨杯酒喝,黄大人可欢迎?”

  这个黄大人并非黄家的老爷子,而是大皇子的舅舅,长相富态,一身和气,特意出了榻来迎她,“哪里有不欢迎的道理,楚大人年少有为,如今可是陛下身边儿的红人,咱们巴结都来不及了!”这说笑半真半假,执着文初袖子的姿态却亲热的很,一路引着往席里去,“来,来,这边儿坐。”

  文初也一路跟熟面孔见着礼。

  大皇子赵康,四皇子赵勇,五皇子,七皇子,向洵,明腾飞……

  皇帝九个儿子里头,除了六皇子赵延和最小的十二皇子,今儿个可算齐全了。

  剩下的则多为大皇子一党的朝臣,还有少数未站队的中立派,另不少颇具名气的儒生们,粗粗看来,竟有五六十人之多。人人脸色酡红,醉意迷离,人工凿出的沟渠里,几只酒觞飘来荡去,显然方才正玩儿着曲水流觞。

  一侧响起一阵起哄声,文初扭头看了一眼,赵阙正含笑饮尽一盏酒,赵勇靠在妓子的腿上敲桌子,梆梆响中大喊着,“三杯,迟到的三杯!”赵阳则笑呵呵地坐在一边,拍掌看热闹。

  文初也跟着笑了笑,悠悠然地落了座。

  这幅模样,反倒让一直观察着她的黄大人搞不懂了,按理说这小子出自军中,洛阳城里只呆了两个来月,乍来这洛阳城的妓坊之最,竟是闲庭信步,泰然自若。

  要知道天子脚下,但凡能挨着个“最”字的,必有其独妙之处——只说这厢房吧,一侧娇娘抚琴,歌舞袅袅;另一侧正中一座假山,山下凿了一条沟渠,引了洛河水沿着席榻九曲八弯,如同一条潺潺小溪穿堂而过。

  可这般奇景,她竟像是见惯了一般,一派世家公子的堂皇气度。黄大人暗自生疑,说出的话便稍稍放软了,“来,楚大人,这杯老夫敬你,之前若有什么不快,咱们便酒入肠来芥蒂消……”

  敬出的酒,却被文初轻轻一按,眨眨眼,不解道:“黄大人且慢,今儿个初次见面,本该由我这个小辈来敬。只是大人口中的芥蒂,楚问却是不懂了。”

  黄大人哈哈一笑,声音沉下三分,“楚大人真个不懂?”

  文初也笑,一脸诚恳,“真个不懂。”

  四目相对,一个愠怒,一个平和。

  过了足足半盏茶的时候,黄大人放下了酒盏,“明人不说暗话——小儿六郎年轻气盛,行事难免有失妥当,若何处惹了大人不快,略施惩戒,无可厚非。可若有人仗着自个儿圣宠正隆,谁家的霉头都想触上一触,那可是贻笑大方了。”

  “这下我听明白了,贻笑大方指的是我。”文初恍然大悟般,低头一笑后,话锋一转,“只是六郎何处惹了我不快,既是明人不说暗话,黄大人不妨说个明白。”

  “没错,没错,说个明白,爷也听听,”赵阳跑过来,正听见这一句,整个人往案前一蹲,“黄六郎惹了你了?怎么不跟爷说?”

  听这架势,倒似是要帮她出头一样,文初噗嗤笑出来,“多谢十一爷好意,估摸着是黄大人误会了什么——误会么,说开了,解释清楚了,诚意摆出来,也便过去了——怕就怕有人既不坦白,也无诚意,以为捏了软柿子,任他搓圆揉扁……黄大人,可是?”

  黄大人眼中更沉,面儿上却忽而笑出来,“老啦,老啦,喝上三两杯,这脑子就跟着糊涂咯。”却是不准备再说了。

  文初心下冷笑,黄六郎那日所为,若是换了旁人而非她,被那些儒生一个攻讦,指不定从此前途尽毁。在这老东西口中,却只是“年轻气盛,有失妥当”,打个哈哈就想揭过去?

  “跟个老头子有何好说的,”赵阳嘀咕一句,不耐烦了,拉着她起身,“走,跟我去那边坐,咱们喝酒去。”

  文初便顺势跟了去,正听着四皇子赵勇大着舌头喊道:“快快快,曲水流觞,刚才三哥进门前,咱们玩儿到谁了?”

  众人大笑着嘘他,“贼喊说贼,可不就到你了!”

  “怎么又到我了!该说的都说遍了,真个头疼。”赵勇“啊”一下拍着头,执起漂到身前的酒觞,往妓子的口中喂去,妓子饮了一口,娇笑着俯下身来,口渡口地渡给了他,他便哈哈一笑,摇头晃脑,“卧花阴兮香下酒。”

  “哈哈,四哥真个风流!”五皇子点指着他,笑不可抑,也执起觞来,喝了一口,“香下酒兮醉上头。”

  酒觞又顺流而下。

  “醉上头兮歌出口。”七皇子取了,指着唱曲的娇娘道。

  “歌出口兮……”到了赵阙,他喝完酒环视一周,四下里众人纷纷戏谑。只听他低低一笑,唇间一声呼哨,不多时,一只飞鸟入了窗来,扑翼停在了假山上,赵阙便扬眉一指,“歌出口兮鸟入楼。”

  满堂哄笑不止,“犯规了,罚酒!罚酒!”

  文初这才听出了一点儿苗头,这酒令说简单也简单,以厢房内的任意为题,只要押韵上口,便算过关。只是越到了后头,前面落花流水假山珍馐,一切能说的都说遍了,便越发的难了起来。

  赵阙引了外来的鸟,自是犯规。

  他也不推辞,爽快斟满了一杯,笑着一饮而下。这才摸索着杯沿摇头道:“你们是故意出了这么题,就憋着劲儿来灌我了吧。”

  赵勇搂着娇娘坐起来,“谁让你来迟了,走着,下一个!”

  下一个是个儒生,饮了酒后,接道:“飞鸟入楼兮,声声鸣翠,声声悠。”

  “呦,这又加了难度了,下一个。”

  “下一个,下一个……”

  文初含笑瞧着,瞥眼间见黄大人唤了个护卫上前,那护卫有些眼熟,她蹙眉一想,便记起来这是当日黄六郎身边的一个。后来明三将人堵在山下,一锅给端了,也没注意护卫的多少。她还疑惑黄大人是怎么知道黄六郎招惹了她,又怎么敢肯定人在她手里,这会儿才知道是有个漏网之鱼。

  护卫附耳,黄大人吩咐了句什么,前者便匆匆出了厢房。

  文初不动声色,低头喝着酒,就听有人喊她的名字,“楚问,到你了,发什么呆呢。”

  原来前头一连三人都喝酒认输,到了赵阳这不学无术的小皇子,更是一股脑灌了三杯酒,该死不玩儿了。文初也正要灌下三杯,大皇子赵康忽而笑道:“不行不行,都认输了还怎么玩下去,楚问必须得接。”

  他是今儿的东道主,因为赈灾之事,已大半年未在京师,回来这几日忙过了,便设了这宴来。其实文初早晨还真收了帖子,只连着黄大人的请柬不复,她便以为是对方假借了大皇子的名头来邀,也顺口便辞了。

  估摸着,这风评里颇为自大又小心眼儿的大皇子,是记下了。

  今儿个没有卢逊在侧,不少儒生也好奇地瞧过来,赵勇等人敲着桌子起哄,连连催促,“快,快,还是刚才那个,飞鸟入楼兮,声声鸣翠,声声悠。”

  文初便笑着四下里看看,惊讶道:“诸位身侧都有美人儿相伴,怎的到了我这儿,却是光棍儿一条?”

  赵勇大笑,朝另一侧喊,“美人儿呢,别光顾着跳舞了,来一个陪着楚大人。”

  就有女子探头望来。

  文初含笑斜睨,懒懒地跪坐榻上,既风雅,又肆意。

  那女子立即垂了眼,颊边一抹嫣红,迈着小碎步盈盈而来。

  离着近了,她脸色更红,依偎在文初一侧就要跪下,下巴却被素白的指尖轻轻一挑,抬眼间,正见面前公子如玉,笑言一道琅琅之音,“美人出台兮,步步生莲,步步羞。”

  “好!”

  有儒生大声叫好,“出对入,台对楼,美人对飞鸟,步步对声声,甚是工整。”其他人的注意力却放在了别处,纷纷朝文初眨眼抚掌,笑的暧昧不已,“人不风流枉少年,楚大人也是我辈中人啊……”

  他们口中的风流并不下作,反倒是一桩美谈,文初便顺势将妓子一揽,任后者羞红了脸埋在她肩头,对众人笑道:“诸位再闹下去,美人儿可不敢抬头了。”

  “哈哈,楚大人怜香惜玉,咱们就继续吧!”酒觞继续漂下,后头的人接着玩儿起来。

  待注意力转移了出去,她不着痕迹地退开一点,只让妓子婢女般跪坐一旁,给斟着酒。赵阳却依旧不快,推了推婢女,让她再往边儿点,见连衣角都碰不到了,才瘪着嘴道:“不回,你莫和四哥他们学。”又皱了皱鼻子,“俗气。”

  这整整一个席面上,也只赵阳和赵阙的身边没有美人,赵阙是佛门弟子,不说他对着文初如何,待其他的女子,素来是有礼而有距离的。而赵阳呢,文初好笑地看着他对妓子厌如蛇蝎,“十一爷还小,以后就不觉得俗气了。”

  “什么以后,爷已经不是孩子了!”赵阳不管,哼哼着又推了下美人儿,拍着桌子道:“还喝酒不喝,爷可不是叫你来狎妓的!”

  文初便陪他喝起酒来,亲自给斟了一杯,赵阳便像是被顺了毛的小狼,立即笑逐颜开。两人这幅热络的样子,落到赵阙笑睨而来的眼中,让他眸色幽幽,而落到黄大人的眼中,却是脸色更沉了。

  他正跪坐赵康的一侧,之前出了门的护卫已回返,小声对两人道:“回殿下,回老爷,老太爷的意思是,这楚问无需拉拢,也拉拢不到。”

  黄大人蹙了下眉,“什么意思?”

  “老太爷说,这楚问有大才,又无背景,正正这两点让陛下放心——她是个聪明人,不会自掘坟墓偏向任何一个阵营。至于她为何扣着六郎,老太爷也猜不出她用意何为。”

  “什么大才,那河上三猜不过雕虫小技。哗众取宠的伎俩,竟也有人买账。”大皇子赵康冷哼一声,瞥着那边和赵阳喝酒,已有些醉意迷离的文初,颇是看不上眼。黄大人关心的却只有他儿子,“你确定六郎在她手里?”

  “奴、奴不敢确定,当日六郎吩咐奴去城里放消息,奴怕引起怀疑,遂等儒生入了伊河,又过了好一会儿才重返伊阙,那时六郎和几位公子小姐已不见了。”

  “哼,恐怕这楚问一朝得志,狂妄过头了!”那边的少年醉醺醺地撑案起身,晃晃悠悠向门口走,黄大人伸手捞出飘到身前的酒觞,放声高道:“年少入仕兮,目空一切,轻狂不更事。”

  四下里便是一静。

  他这酒令来的突然,嗓门也大,压的歌舞都跟着停了下来。

  既然只能以厢房内的任意为题,那么这“年少入仕”讽刺的是谁,也便清晰明了了。众人纷纷向文初看过去,黄大人则笑着看向他后面的人,也就是四皇子赵勇,“四殿下,轮到你了。”

  赵勇看一眼已走到门口的文初,取觞喝了酒,认输道:“下一个,老五。”

  五皇子也取觞自罚,“下一个谁。”

  七皇子亦然。

  直到到了赵阙,他取了酒觞却不饮,径自朝门口丢去,文初没回头,反手接住,喝了一口,接着东倒西歪往外走。

  本身黄大人不过想给文初难堪,也算对她一个警告,却没想到赵阙将这暗讽搬到了台面上,更没想到,文初竟“逃”了。黄大人不由起了咄咄逼人的心思,忽而大声又道:“楚大人,年少入仕兮,目空一切,轻狂不更事——你可接?”

  那少年已走出了门口,身影消失中,手中酒觞横飞而回。

  砰!

  砸落黄大人脚下。

  紧跟着传来她朗朗嗤笑。

  “喝多出恭兮,人有三急,回来陪你玩。”

  一瞬寂静。

  满堂轰然大笑。

  喷酒的,叫好的,起哄的,敲桌子的……

  整个厢房里热闹非凡,就连素来冷漠的向洵都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至于黄大人的脸色有多么精彩,是猪肝色还是铁青色,文初已无暇去顾忌了。

  她走在二楼的长廊上,依旧是东倒西歪的步子,耳尖微动,每一间经过的厢房里,一切的声响都收入其中。有寂静无人的,便直接走过,有混乱驳杂的,便佯装大醉,猛的撞门而入。

  厢房里的人骂骂咧咧地怒斥过来,她便靠在门扉上,一眼飞快扫过,大着舌头致着歉,又大醉着往外退。只若有人细细观察,那垂下的眼中,一片清明之色,哪里有丁点的醉意?

  难道已经走了?

  如法炮制将整个第二层看了个遍,文初皱眉向三楼看去。

  七里香的三楼,乃是每个妓子的闺房,只有少数出的起大价钱的客人,方会被留宿其中。

  这也是她没第一时间上去的原因,一来上头随时有婢女走来走去,是不是留宿的客人,一眼即明;二来那些包着头巾的黑衣人,人数并不算少,要花的银子,自也不是笔小数目。

  头巾……

  脑中有什么忽的一闪。

  是鞑子!

  没错,他们发色偏棕,这才要用头巾包裹。怪不得她之前觉得那些身影熟悉,微蹙的眉峰展开,文初眼色一厉,正要上楼。

  同时阶梯上有脚步声自上传下,两个婢女相携而来,她向一侧避去,隐在看不见的死角中,听着婢女小声说着话,焦急的调子中难掩忧色。

  “怎么办,怎么办,华眉姐姐能应付了他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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