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长夜无际，繁星高悬。
春末的时节竟已有了蝉鸣阵阵，在宁静的夜晚里骤然响起这聒声，不免听得人心烦。
“你今日可看出什么名堂没？”沈平江取下灯罩，拿了一边的铁著拨弄了番灯芯，本有些昏暗的烛火又慢慢恢复了光亮。
“小的眼拙，未曾看出来。”
沈平江仍旧顾自拨弄烛火，淡淡道，“你不用讳忌什么，有想说的尽管说出来便是。我知道你是个心细的，所以才叫你去办这差。”
张怀之连忙垂首，恭顺道，“多谢老爷的抬举，但是小的看那程公子面色如常，举止得体，倒像是真爱听那胡老说书的模样。”
沈平江没吭声，将手里的铁著放到桌案上，霎时间便传出一声轻微的响动，他犹自静默了会儿，方才转头看向他。
张怀之又将头颅低下了，接着说道，“我问了里边跑堂的，程公子这大个月以来隔三差五地都会去听他说书，可也就只是听听，两人连谈话都甚少有过。”
“那胡老是什么来历？”沈平江沉声问道。
“也不知他是哪里的人，据说是家里遭了灾，四处乞讨方才流落到此处，旁人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只是因为喝醉了酒就满嘴胡话，所以大家都叫他胡老。”张怀之将白日里打听出来的事俱都一五一十的交代了。
言毕，他似是想起什么，又补充了一句，“我听那胡老的口音，像是河南一带的人。”
他在酒楼里边跑堂多年，南来北往的人大都见识过一二，是以许多地方的口音都能粗浅辨别。
河南人？当朝首辅岑阁老便出身河南怀庆，可徽州与河南相距甚远，况且徽州程氏一族同岑阁老很有些龃龉，程鹄“升官”的懿旨还是他亲自给批红的。
前岁程尚书入阁的提案也是岑阁老一力压下……
张怀之一直在原地候着，见沈平江顾自望着远方，神情里竟透露出某种难以言喻的茫然与落寞。
他立时低下头不再去看，心里却不免有些波涛暗涌。
之后几日，长颐得空了便同沈长盈一道去茶铺子里，只是除了先时的几日会碰上程世宣，后来就瞧不见他人了。
胡老还是日日在那地儿说书，每次只说半个时辰，从未有一天间断过。
说的也尽是些才子佳人的风流事，长颐听了没上半月便腻了，后来也不再去了。
转眼四月就到了头，五月一出，连朝阳都变得炽热，蝉鸣也越发响亮，直从红日初升聒噪到月挂柳梢。
吴氏将田里采的荸荠洗干净，又一一削了皮摞在瓜瓢里，方才往屋里端去。
堂屋里新设了张四方桌，又置了八张圈椅，正堂上还挂了方对联，上书“立言首立德，做文先做人。”
笔力遒劲，入木三分，倒真有几分耕读传家的意思。
桌子正中央置了笔洗、笔山、镇纸等一应文房物事，沈平江正站在桌边沉神练字。沈循知和沈偱安各自手里捧着一本书摇头晃脑念念有词。
吴氏看得心喜，忙将荸荠端了过去，小心翼翼的放在桌边，生怕弄脏了沈平江的大作。
沈循知和沈偱安有心想来吃上几块，奈何沈平江不出声，他们也不敢妄动，只能彼此对了个眼，活似难兄难弟。
长颐正同沈长盈对弈，见吴氏端着吃食进来，随手落下一子便从圈椅上跳将下来去吃荸荠，只是她懒得盥手，便张着嘴让吴氏喂她。
“不玩了不玩了……”沈长盈埋头盯着棋盘看了许久终于嚷嚷出声，“每次都是我输，我再不和你一起玩了。”
长颐深有同感，等嘴里的荸荠咀嚼完了，方才说道，“我也不想和你下棋，老是赢，没意思。”
慢条斯理的语调，登时把沈长盈气得够呛。
吃罢荸荠，长颐似是壮了几分胆，缠着沈平江要同他对弈，沈平江拿她无法，只得放下手上还未写完的碑帖，与她厮杀一局。
半盏茶的功夫未到，长颐已是丢盔弃甲仓皇而逃。
墨黑色的棋盘上，白子占据江山大半，黑子被杀的片甲不留。
沈长盈在一边乐得直拍手，连连说道，“看你这下还得意不得意……”
长颐这下是真得意不起来了……
屋内诸人正笑闹间，程顺进来通禀说是有皂隶送了帖子上门。
沈平江拿过大红帖子一看，原是袁州知府的生辰宴，定在旬日后，邀他届时携家眷赏光鄙舍。
吴氏站在边上偷瞄了好几眼那张请帖，她虽然没资格赴宴，但却打心眼儿里觉得风光。
袁州城内最高行政长官便是知府大人，如今知府特意遣了皂隶上门送帖，这可是莫大的荣耀。
“循知，你可要好生读书。”吴氏一时感叹，难得同沈循知温声叮嘱道。
沈循知连连点头，心道他日后也要如二伯般光宗耀祖。
可同他们的喜形于色相反，沈平江却有些郁郁寡欢。
这张帖子在他看来不是喜帖，倒有可能是灾帖。
袁州城现任知府孙定乃是两江总督范友阳的亲信，范友阳又是岑阁老岑桐的门生，而岑桐不喜江西人在朝野中是出了名的。
其实这桩纠葛说来也是荒唐，岑桐高中进士那年，原文渊阁大学士方汉卿曾戏言道，“你竟也能考中进士？”
这话被岑桐当做毕生奇耻大辱，一直怀恨在心，等闲无人敢提。又因为方汉卿乃江西九江人，后来岑桐便恨毒了江西举子。
正是有此原因，沈平江在翰林院任编修时一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错一步便让人寻到了把柄。
纵然是心有不愿，生辰宴还是如期而至。
长颐本不想去参加这劳什子宴会，奈何沈平江怕引起孙定不悦，起复的时候参他一本，无论如何都让长颐需得一道去。
为了自家老爹的前程着想，长颐觉得她苦一点倒也还是没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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