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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公共澡堂


  公共澡堂是我最不爱去的地方。在那里,我会被母亲按着头推到淋浴底下。七岁以前,我不能在洗头时头朝下冲洗,而是躺在拼起来的椅面上,面孔朝上由奶奶轻揉着清洗。那是一件美妙的享受,我每次都快要温暖地睡去。自从奶奶去世之后,这种待遇被粗暴地终止了。母亲希望我能独自应付这点小事,去澡堂子就是第一步。

  我极为讨厌那个地方。除了人多拥挤透不过气外,更重要的是,面对这么多的裸体女人,我感到无所适从。她们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中年妇女,形体丑陋臃肿,****干瘪下垂,配上颜色很深的乳头,就像一对拔完毛后倒挂的老母鸡。时常能看到一些女人多肉的腹部上,横着剖腹产后难看的疤痕,犹如一只褐色的大蜈蚣,拼命地吸附在肚皮上,不愿离去。而那些没有发育的姑娘,干瘪的身体在一群肥肉之间来来回回穿插走动,显得可怜兮兮的。

  另外,我可怜的虚荣心十分在意自己的随身装备——一块小得可怜的香皂,一瓶海鸥牌洗发膏,与那些年轻姐姐们用的花花绿绿的瓶装产品相比,土得要命。每当看着她们在淋浴前拎上一大框玩意儿,像过家家似的一样一样摆在旁边,我都极端羡慕。不是因为母亲买不起这些漂亮瓶子,实在是她的性格粗糙,认为在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上花钱没有必要。

  我十分矛盾。假如没有母亲的陪伴,我独自进入这片喧嚣之地,便会越发痛苦不堪。我会拿着毛巾在一个淋浴头旁等待不知多久,才能对正在洗澡的女人开口请求能否让我洗一下。我思忖很久老是不知道如何说出第一句话,又不能长时间在一旁观望,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人。

  这种无奈又恐惧的心理,总让我想赶快穿上衣服夺门而逃。假如有母亲的陪伴,也同样无法忍受。难堪从对人的恐惧转移到对那只淋浴头的恐惧,母亲见不得我在旁边哆哆嗦嗦的样子,多半会一把将我揪到淋浴头下面,让热水从头到脚淋个够。于是,我的眼泪,混合着下降的热水,以及快要窒息的呼吸声,一起奔流。

  在公共澡堂里,我感到所有的丑恶都聚集在了一起。那些女人的下身奇形怪状,私处仿佛隐藏着什么东西,随时会从里面飘出来。在我的想像里,它是一个极其丑陋和下流的储藏所。在阴暗的充满雾气的空间里,那片阴影不停地用奇异的方式闪现,时而忸怩,时而若无其事,是与每个女人内心与面孔不相符合的另一张脸。一张会哭会笑,会说话的脸。

  女人们赤裸着,不带一丝羞涩的神态和举止,甚至表现出洋洋自得。为占有一个能冲水的缝隙沾沾自喜,或准备大打出手;碰到熟人的邀请钻到被霸占的龙头下面,让旁边的陌生人继续等待;一边清洗内裤一边长时间占着水位的老女人;水的雾气飘散到天窗外,飘到对面亮着灯的工厂附近;那人体和水掺和在一起的气味;那满地散乱扔着的用过的洗发水纸袋;那无数只穿越在污水中的脚;那下水道里饱和而沉重的声音??这一切声音,这幅完整的画面,对我生出类似催眠术的力量。

  我极端困乏,一种溺水前的状态。

  第一次看到露阴癖者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

  他面色黯淡,身形低贱,眼神空洞,面部神经质地颤抖着。他从你身边走过时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掏出了那东西。我没有选择逃跑,也没有注视他的下身。就像斜视一道可有可无的发现,或无关紧要的稻草、臭水沟里的流水。他的行为仅仅是那草里爬着的一只瓢虫,或流进臭水沟里的一片烂菜叶。

  这样的情况出现过好几次。直到有一天,身后一群女孩发出尖叫声后朝我的前方逃跑。我不知发生了何事,于是也跟着一起跑。其中一个女孩气喘吁吁,一脸惊恐模样,她说看到了流氓,一边说一边指着后方。我说那人怎么耍流氓了。她说那人掏出那玩意了。所以她们要逃跑,于是我也开始逃跑。

  可为什么要跑呢?那玩意儿意味着危险吗?那只是片烂菜叶而已。我也加入了逃跑的阵容,因为大家都这样做。我参与了逃匿游戏,同大家一样,我突然拥有了逃脱后的胜利感。这胜利感尽管来得莫名其妙,却也有了加入集体行列的心情。这对我来讲很不容易,逃跑让我觉得是一件健康的事儿了。

  一个人看到“他”,和几个人或一群人看到他,差别如此之大,这让我觉得奇怪。在我看来,值得关注的不是那个露阴癖者,而是那些人看见****者后的逃跑行为。

  稍大点后,我再来关注这个“事件”,觉得它被符号化了。****者是个符号,逃跑的人是符号,当时的我也是符号,甚至,我讲述这事件本身就是个符号。

  我对他人老有一种“不便拒绝”的心理。这心理时刻摧残着我那纤细的、不堪一击的神经,甚至已经耽搁了我的正常作息。我所谓的“不便拒绝”,针对的人群其实是与我不相干的、疏离的陌生人,并且越陌生这种心理越严重。比如一个拾垃圾的老头,在我面前掏一个空罐头瓶,由于罐头瓶藏在垃圾堆里很深的地方,需要很费劲儿才能拿到。这样一个场面如果被我看到,我假如视而不见地离去,心里便会生出不安和内疚。但面对这种场面又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只能袖手旁观;即使我能够帮助他,也会不大情愿。于是,我觉得对他最大的礼貌就是在一旁关注,直到他离去。

  我在上小学二年级时,一天早上很早就出门。在学校门口有一个摆地摊卖杂物的老奶奶,卖作业本、糖果和港台电视剧演员的不干胶图片。她的生意不错,地摊周围老被人围着。那天离上课时间尚早,我就在她的摊位前蹲下来,东翻西看了半天。可是口袋里没有钱,不能买什么,而且我也没太大的兴趣想买东西。老奶奶态度和蔼地不停给我介绍物品看,一时间,我居然拉不下脸来说没钱,但是在那儿翻看这么久,不买点什么好像又说不过去。于是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硬着头皮继续翻看那些图片,作出一副要买点什么的样子,却始终鼓不起勇气离开。

  我非常期望能有一个人来救我逃出困境,可回头扫一眼,周围的学生没一个认识的,我羞涩和难堪到了极点,试着想各种逃跑的借口。比如旁边能有一个打岔的人说上一两句话,转移了她的注意力,我便能借机跑掉。要不就让生意忙起来,她顾不得理我;再不就遇见同学借点钱买点什么。反正总比这样困在那里好得多。

  可奇怪的是那天地摊周围没有几个人,她也没卖出什么东西。她面目慈善,目光诚恳,不属于特别在乎别人态度的老人。可不知为何,我那于心不忍的毛病又冒出来,老觉得自己抬腿跑掉不合情理,像个犯了错误的人。我的心已经飞进教室好几回了,可双脚依然被钉在原地无法挪动半步。最后,还是上第一节课的铃声救了我,当铃声响起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经顾不上许多了,那是一种“必须”去面对的事,只有这个“借口”仿佛才是说得过去的。我心急火燎、心跳不止,不敢去看老奶奶的眼睛,嘴里也不知道嘟囔了句什么,掉头就跑,像一个刚刚犯了罪的逃犯。从此,每次到了学校的门口,我都会贴着墙边溜进学校的门,怕和她的目光接触,一想到那难堪、尴尬的场面就让我苦恼不已。好在没过多久我转了学,她在我的眼里永远消失了,从此我的内心才恢复了平静。

  这种不会拒绝的态度叫我吃尽了苦头。越是生疏的人——无论他是怎样的性格、气质、职业,他越是与我有距离,我越觉得应该去尊重他。说是尊重也不太恰当,应该是他身上具备一种与我无关的完整性,这完整性是不需要我来参与的。这很好,我只要投入关注就够了。但在他拥有这完整性的同时,会让我内心涌出一种难过的情感来。同情心是一种很奇怪很复杂的情感,两个不同的完整个体相遇,会叫我认为拒绝他是不道德的。

  相反,一个与我相对亲近的个体,拒绝起来就容易得多。这包括父母、同学、熟人和与我相处的猫。有时候,对他们的拒绝甚至会成为习惯,或者对我来说,亲近的人就是用来拒绝的。这似乎说起来不近人情,可在幼小的心灵深处,我似乎只对陌生的生命,不会侵入我的完整性的个体,以及来路不明的偶然事件保持同情心。

  那些想当然地给我爱并要求我回馈爱的情感,很多时候让我产生厌烦心理和强烈的拒绝冲动。于是,越是想亲近我的个体,我越可能伤害他。

  在封闭的童年生活中,令我印象深刻的人不是那些模样漂亮、衣着华丽的叔叔阿姨,或是哪个调皮好动的小朋友。相反,衣衫褴褛的乞丐、挑粪夫、四处叫喊的小贩、修路的工人、隔壁孤独的老人、住在楼梯口小房间里的清洁员、收空牙膏管换糖果的丑陋男人等,这些人总是莫名其妙地引起我的注意。在我眼里,他们似乎更加自然,他们身上有种无可奈何似的沉默,同你总保持着距离,这让我产生好奇的心理。每次看到他们,类似反胃的奇怪反应便升腾而起,但却不是想掩鼻逃开,相反倒加重了我想再去瞧瞧他们的愿望。他们很孤独、很木讷、身上脏兮兮的,可因为同其他人显得不同,倒让我产生一点好奇的念头。

  这好奇感没有来由。正因为他们同我无关,是完全不同于我的异类,我才会对他们浮想联翩。职业化的低贱劳作者和乞讨者,在我眼里觉得比外表光鲜的健康人拥有某种更纯粹的东西,因为他们太具有特色,一眼便可以确定。这让我感到一点快乐,理由是我终于在某种人身上瞧见了确定性,这似乎丰富了我的视野,看待他人的习惯有了变化。没有别的,只是因为看到了确定的东西,就会让我高兴起来。因为一直以来,身边太多的人让我没办法瞧明白或去定位,包括我自己,都是模糊不确定的。这总叫我内心惶恐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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