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聊二爷应邀摆国宴 为孙女酷暑寻学堂

　　聊二爷夫妻送别了雪如，离开学校，先到了聊大爷的家，安慰了哥、嫂一番，就回到了家中。还未坐定，只见小龙急匆匆地回到家，进了西屋就说：“掌柜的，饭店副经理专门到家里来接您，西藏少数民族代表团到京，住在六国饭店找不到藏族厨师，听说您去过青海，四川，和藏民打过交道，了解他们的饮食习惯，十万火急的开车来接您。小轿车，就停在东大院，这回饭店的差事非同小可，关系着国家的利益，没有您选择的余地，我现在先把经理请到家来。”

　　四十几岁的副经理穿着中山装，快步随同柳小龙进了西屋，进门先给聊二爷夫妻行了鞠躬礼。聊二婶请他坐下，他笑了一下，说道：“事情十万火急，没有犹豫和等待的余地。就请柳老师傅顾全大局，马上随我住进饭店，什么都不需要带，外面的车在等着您。”

　　聊二爷一生不过都是在耍手艺，混饭吃，养家糊口。从没想过自己的手艺还能关乎国家的利益，终于有了平生从未有的自豪感和责任感。他二话不说站起身来，聊二婶儿问道：“老爷子，再急也要请经理喝碗茶，您也等我给他准备两件换洗的衣裤。”

　　副经理说道：“大婶您就不必操心了，里里外外的衣服用具我们都会给柳师傅准备的。”

　　大街小学的杨校长自家院门就开在东大院里，刚出门，见东大院足有几百人里三层外三层，围住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也凑近去看个究竟，正巧碰见自己学校的学生穆大力，便问：“北京人见小轿车是司空见惯的事，可能进咱这东大院的，我倒是头一回知道，大力，这车主人找谁家的？好大的气派！”

　　大力见是校长，忙答道：“杨校长，这是六国饭店开来的车，我见柳家小龙叔从车上下来，不知回家干什么？”

　　正说话间，就看见聊二爷穿着一身白棉布裤褂，一双崭新的春风尼面的老头鞋，黝黑的皮肤，光头净脸，笑容可掬，高大的身躯，左手领着他那娇滴滴，水灵灵，烫着卷发，像个洋娃娃的宝贝孙女，右侧一位干部身份的人陪同，走到东大院，柳小龙分开拥挤看热闹的人群，来到车前，司机下车开了门，那位干部毕恭毕敬地，先请聊二爷上车。聊二爷见众人都在，只觉十分荣耀，站在车前，把玉妹交给了聊二婶儿。

　　玉妹见爷爷上了汽车，不带她去，就情不自禁地大哭起来。聊二爷见杨校长也站在人群中，就伸出头来招手，对玉妹说：“傻孩子，爷爷是去上班，你要再哭，别人要笑话你不懂事。你看学校的校长在看着你，再不听话，杨校长就不让你上他的学校了。杨校长，我孙女今后可是你的学生啊！”

　　杨校长忙过去对玉妹说：“听校长的话，不要哭了，以后你可以上我的学校读书呢！”

　　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众人的羡慕声中，汽车开走了。杨校长问：“二婶儿，什么大人物吃饭，还用专车来接厨师？”

　　聊二婶儿领着玉妹说：“我也没听明白，好像是西藏来了人。”

　　杨校长说：“那还真是大事了，听说要在今明年解放西藏，聊二爷这回真是给重要人物做饭呢。政府要实现全中国的统一，眼下还有西藏、台湾、香港、澳门还没有归属国家。聊二爷也算间接为祖国统一作贡献了。”

　　聊二婶儿说：“听说，小龙也要陪同西藏代表团到全国各地参观，我真为他们父子俩担心，这天天坐飞机，我真不踏实。”

　　杨校长说：“这倒是不必的，饭店给老爷子这等荣耀，可见老爷子到过四川、青海的，还没白和藏民打交道。关键时刻，这会做藏家饭也是给国家出大力了。”

　　聊二婶儿说：“杨校长，您才是咱们街上的大红人呢，现在要上学的孩子多，像离家近，学校又好的可就指望大街小学了。今年我这孙女年龄不够，明年无论如何都要去学校念书。我这一辈子大字不识一个，空有一腔大志，守着锅台蒸了几十年的窝头，熬了几十年的棒子面粥。眼看着那些有文化的女人，在社会上，干着惊天动地的大事，我也只能眼瞧着干瞪眼，连街道上组织的扫盲学习班我都去不成。这一群孙子孙女指着我一个人看，我这辈子注定就翻不过身来了。可是玉妹我不能让她走我的老路，尽我们老两口子的能力，能上多高的学校供她到最高，我是想，政府让穷人翻身了，我们穷人自己也要争口气。柳家不但要让孙子有学问，孙女也是要让她肚子里装满了墨水，今后还要请您多关照。”

　　杨校长说：“我早听说，老爷子把这孙女当成掌上明珠，这孩子只要能进了我的学校，自己肯用功求学，学校里的老师的学问她要会求出来，从小学打好基础，上大学都是可以办到的。今后柳家出了一个有大学问的女性做出一番大事业，您的美梦就能成真。”

　　人间时光短，尤其是不缺吃喝，无灾无难的日子，转眼就到了六零年，这年玉妹满七周岁，该是上学的年龄，七月份是报考的时间，原本只想就近入学，大街小学是唯一的选择，可到了七月，又突然听说新开办了大街第二附属小学，学校就设在大街的大马路西面，学校的场地大，师资高，设备好。金老太太的五孙女名叫竹秀，和玉妹同龄，父亲金庆生坚持让女儿就近入学，直接进入大街小学。彩蝶已经在大街小学上到了三年级。聊二婶儿本是心高气傲之人，聊二爷也希望孙女上一所更好的学校，在百里挑一中被二附小录取。考试那天，玉妹在爷爷奶奶的带领之下，排在几百人之后，终于进入考场，恰巧和幼儿园班长邹依依同时进入。应考老师拿了一张画了很多圆圈的纸让她们同时回答，邹依依看了一眼，不假思索地说10。玉妹心里紧张，虽是认可邹依依的回答正确，但又不敢肯定，只好依次数了起来，确定是10，才敢回答。当时老师摸了一下邹依依的头说道：“这女孩子既漂亮又聪明，回家等通知吧！柳玉妹，光会忽闪你那双漂亮的眼睛是不够的，出去对你的家长说，再上别的学校试试吧。”

　　玉妹羞怯地出了考场，如实将老师的话告诉了爷爷、奶奶。聊二爷如同在数伏天汗流浃背的身体，刚才还是热得喘不过气来，此刻好像有人用一桶冰凉的水猛地浇到身上，从头到脚从外到里的透心凉。心里还不服气，就头也不回地拉着玉妹走出校门，聊二婶儿追着出来说道：“老爷子，大热天，你也不用急，天无绝人之路。此地不养人，自有养人处，咱们去求求杨校长，看看能不能在他的学校给玉妹一个位置。”

　　聊二爷：“我就不信，离了二附小，我孙女还没学校上了。”

　　当天晚上，聊二婶儿厚着脸皮去求杨校长，杨校长说道：“是你们二老好高骛远，舍近求远，本来学校招生就是庙小和尚多先来排队还能进来，金家就比你们聪明，竹秀稳稳当当地被录取，你们如果带孩子先考的是我们学校，如有差错，我还能说上话，如今我们录取已满，就恕我爱莫能助了。”

　　聊二婶儿碰了一鼻子灰回到家，说道：“老爷子，我对杨校长是好话说尽，可他们学校早就满位，塞不进去了，玉妹上学的事，我看是山穷水尽，没指望了。我真后悔，当初真就是鬼迷了心，攀高枝，放着门口的好学校不上，去争什么百里挑一，如今我是无能为力了。”

　　聊二爷说道：“虽是玉妹没考上二附小，过错还在大人，即是没有学校上，我也顾不得脸面了，就上教育局去问问，哪儿还能有学校收学生？”

　　聊二爷硬着头皮连续去了几次教育局不是没人，就是要调查研究。北京的天气，夏天热得让人头晕眼花。聊二爷数伏天，烈日里奔波，就连那光亮的头皮也长出了痱子。聊二婶儿在家热得只想喝水。这日，见邮递员送来了竹秀的牛街小学录取通知书，想着玉妹上学没有着落，更觉羞愧难当，心里不是滋味。又见聊二爷从外面回来，也顾不得给沏茶倒水先问道：“老爷子，教育局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聊二爷说道：“你急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先让我喘口气，歇歇脚，再喝口水。这数伏天儿走在大街上，就像踩在火炉上，头上的太阳又像个大火球，都要把我烤熟了。再说，一个人不能以一时成败论英雄，有些大人物，小时候也不开窍，还不及平常孩子聪明。玉妹即便就是没考上学校，明年再考，也不是不可以。大器晚成的例子也不少，退一万步说，我这个当爷爷的，吃尽人间苦，一生奔波，还不是穷困潦倒一辈子，我一个大男人尚且如此，有什么资格小瞧孙女。”

　　离开学还剩两天，聊二爷还是不甘心，又去了一趟教育局，这次他得到一个消息，远离住宅区的教子胡同小学增加了一个分校，可以去试试。聊二爷听了犹如绝处逢生，柳暗花明。回去就和聊二婶儿商量，聊二婶儿犹豫道：“只是路太远了，又是和汉人的孩子在一起，咱们清规戒律多，玉妹学得不拘小节了，咱们这脸面往哪儿搁呀？”

　　聊二爷说道：“依我看，这也是上苍的意思。再说，玉妹不是养在水晶宫里龙王的女儿。即生在尘世，难免沾土染尘，生在花花世界里还能一尘不染，才算你这位当奶奶的教导孙女有本事。还有，玉妹要吃一堑长一智，再考试，就别再犯傻了！”

　　聊二爷带着玉妹在校长办公室接受的考试，考试的内容和二附小一样，玉妹牢记着邹依依当时的表现，一口咬定纸上是十个圈。聊二爷很是满意，老师和校长也很满意，校长问道：“这么聪明的回族女孩子，为什么不报考大街二附小或牛街小学？风风火火地舍近求远，舍优求劣？”

　　聊二爷忙答道：“我这当爷爷的忙忙碌碌的奔波在外，家里只有他奶奶一人，看着四个孙子孙女，忙得脱不开身，她父母在外面工作也顾不上，就把那两个学校的应考日子错过了。我回家才知道，忙去教育局打听，局里的干部，极力夸奖你们学校校长的能力强，老师的资历高。我早明白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的道理。我就带孙女投奔你们来了。我即来了就不会变卦，从此我孙女就交给您们了。我就不信在这学校，我孙女的学习成绩不如那两个高级房子的好学校。”

　　校长感动地握住聊二爷的手，笑道：“谢谢老先生的信任，我们也有志气和设备好的学校竞争，我保证您的选择是不会错的，您的孙女也不会让您失望。”

　　走出校门聊二爷说道：“玉妹，刚才我真为你捏了一把汗，这回你当着爷爷的面考不好，你可真就没有学校上了。”

　　聊二爷志得意满地带玉妹回到家，对聊二婶儿说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玉妹知道吃一堑长一智就是我的好孙女，依我看，不是二附小玉妹考不上，倒是它没有福气收我的孙女，有朝一日我孙女功成名就，有了大本事，这荣耀就是教子胡同小学的。”

　　九月一号，玉妹起床，奶奶帮她梳洗干净，穿着梅姑姑给她用母亲粉色丝绸旗袍改成的布拉吉，脚上穿着黑色新皮凉鞋，烫过的齐肩卷发，用珍珠串成的发卡高高的卡在头顶上，提着用黑丝线勾成的，衬着果绿色布里的小书包，胆怯地随爷爷去上学。

　　聊二爷找到了分校，这是一座不大的陈旧的院门，院内的几间房也是破旧不堪，一百多平方米的院落还是土地。走近大北房，见门口写着一个小木牌，一位三十多岁的女老师手拿着学生花名册看了玉妹一眼，问道：“小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玉妹害羞地躲在爷爷的身后，用蚊子般的声音说道：“我叫柳玉妹。”

　　老师从花名册的最后一名找到了柳玉妹，就说：“欢迎柳玉妹同学，成为我们一年级二班的班集体的一员，你的个子高，就坐在中间一排最后的座位吧。”

　　聊二爷说道：“老师，我孙女胆子小，您多关照了。”

　　玉妹说道：“爷爷，我不让您走！”

　　聊二爷忙说：“别怕，跟老师好好学习文化，下学时我来接你。”

　　教室里坐满了陌生的面孔，玉妹胆怯地坐到指定的座位。刚坐定，看见大家把眼睛都转向她身上。班里突然乱起来，乱哄哄，就听有几个男学生开始交头接耳，不一会儿，就索性毫不顾忌地嚷嚷起来。玉妹不敢抬头，就听到，新来的小美妞儿，你身上洒了多少香水儿？哪是来上学的，是显摆，臭美来的，这教室里全是她身上的香水味儿。又有学生说，臭美、臭美一个鼻子两张嘴。老师走进教室，显然不知道大家混乱的原因，但明白是柳玉妹的缘故，就大声说道：“各位同学，大家安静！”

　　老师的声音压不住满教室学生的吵闹声，忽然，一个坐在后排的男学生竟站起身来，把脸凑到玉妹的脸上，用力吸着鼻子，并大声说道：“是雪花膏味儿，真好闻。”说完当众作了一个鬼脸，吸着鼻子回到自己座位上，引起全班同学哄堂大笑。有的女学生，交头接耳，嘀嘀咕的也不知说了什么？玉妹此刻，只愿地上裂开一条缝，自己变成一颗针一头扎进地里去。她哪里见过这样场面，虽是不能听清楚大家都说的是什么，可知道学生们对她不怀好意，她又害羞又恐惧，正要起身离开教室，逃出这可怕的教室。正要起身还没离开座位，抬头见门外走来一位三十多岁女干部打扮的人，领着一个小女孩儿。玉妹不由自主又坐了下来，呆呆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女孩儿，与此同时，刚才还是乱哄哄传出胡言乱语的教室，突然静的只能听到学生们的呼吸声。几十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刚进门的小女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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