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聊二爷寒舍摆盛宴
聊二婶儿对小媳妇笑道:“翠芹,那李大嘴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娶了你这么一位嘴一份,手一份,肚子又争气,才几年的工夫,连着给他生了三朵鲜花儿。这三女儿明明应是我孙女的妹妹,上苍又是优待你,让我多喝了你几天醋,胃里直泛酸水儿,就是不敢吐出来。生怕文英的肚子又白受累,我们柳家再经不起惊吓了,每日里祷告上苍,祈盼让我的孙子平安降生!这些日子,先看着北屋金老太太的五孙女降生,那也罢了,金大嫂子预产期就是早几天嘛!可你的三女儿占先,我就心酸了。我是想,莫非李大嘴上辈子做的善事比我多,这辈子上苍就是这么眷顾他?”
翠芹走出西屋,站在院子里笑道:“二爷,您听听,这二婶儿吃醋竟吃到那位老实巴交,穷得只剩下光铺上睡着的三个赔钱的丫头。至于我,也是不给他帮忙,只给他添乱,生了仨孩子竟没有一个是带棒儿的儿子,要不是有二爷三天两头的接济着,断粮又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一个穷命苦命人,还有人吃他的醋?”
聊二爷笑道:“你二婶儿也是气迷了心,接二连三的遭难,又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眼里能看见的是金家小院儿里,总共就有的一家房东,一家邻居,一所三合院子,三间北房是房东住,金老太太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出嫁,老太太跟着儿子过。儿媳桂芬孝顺,还给她生了两个孙子三个孙女。这条街里也没有几家像金老太太这么家道殷实,儿女双全,子孙满堂的有福人,你二婶儿做梦也没胆量攀比的。只觉得还可以和你比比。大嘴和我一样,都是不能给家人带来好日子的无能男人,李大嘴也找不着发财的道,又天生的大嘴、大肚肠子,偏没有填饱肚子的本事。是该过穷日子。不想,大嘴也有大嘴的造化。有了你,有了三个宝贝女儿,也算活着有奔头了!”
聊二婶儿忙说道:“我真不是一个明白人,高兴得忘了该做的事。老爷子,你就给你的长孙女起名字,这个名字可要起好,今后,两个儿媳妇的肚子开了闸,不知你要得到多少个孙子孙女呢,名字都要顺着叫。”
聊二爷站在院里摸着光头想了想,说道:“叫巧凤吧,投胎给我这穷爷爷当孙女,就是我柳家的寒窑公主,就是凤凰!”
聊二婶儿忙反对道:“论说,望子成龙,盼女成凤不能算错,可你孙女不能叫,你姐姐叫金凤,孙女叫巧凤,是乱了辈份的。”
聊二爷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笑道:“亏你提醒,要是我那姐姐知道了,我是吃不了兜着走的。这样我就一时想不出好名字了。”
聊二婶儿说道“依我看就叫紫菊吧!昨夜我梦见我在给一朵紫菊花浇水。紫菊花长在旷野里,冷风吹着它还那么水灵。现在我想起来,还纳闷呢,菊花都是长在温室里,怎么长在旷野呢?莫非这孩子不像雪莹那么娇贵,是经得起风雨的。就让她叫‘紫菊’吧!”
聊二爷摇头道:“不妥,这会儿是刚立夏,万物新生。尤其今天,那陶然亭的树叶都是葱绿色的,天蓝得没有一朵云,湖面像镜子那样又光又平。无风不起浪,菊花是注定要经历风霜雪雨的,这要是个小孙子无所谓,是个孙女还是要养的娇贵。”
翠芹说道:“二爷、二婶儿,俗话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们二老总是争执不下,不如就依了我的主意。这孩子命里就娇贵,是真主给柳家雪中送炭,不能有闪失的。可这孩子越娇贵,名字越是要又俗又贱的才好。听说在农村,小孩子越是家里的宝,就叫什么狗剩,石头,狼不叼、狗不咬,图的是平安。您孙女自然要起个雅致的名字,就随了我那三个丫头,二爷喜欢女孩子,就让她叫玉妹吧!”
聊二爷想了想说道:“这倒是一个好名字,即随了你那三个女儿的结实,好养,也合了我的心意,就叫玉妹吧!”
聊二婶儿接言道:“翠芹,你这辈子就光给大嘴当媳妇,是白浪费你的能耐了,你就像你二爷肚里的蛔虫,他那肚肠里的东西,你知道的一清二楚。不过,光遇妹了,柳家的香火谁接呀?”
西屋里传出婴儿哭声,翠芹说道:“二婶儿,这玉妹在叫奶奶呢!名字是我起的,您家的司令说了算,您这副司令就服从了吧。”
聊二婶儿笑道:“翠芹,就凭你这三寸不烂之舌,不上世面上干点儿大事,我都替你可惜。”说罢,进了西屋。
晚上掌灯时分,聊二婶儿把棉花捻子放在一个小瓷盘里,倒上些煤油,用火柴点着,五平方米的小南屋顿时有了光亮。对早已睡下的聊二爷说道:“老爷子,孙女是让你见了,也抱了,名字也有了。玉妹投胎到咱们柳家,尽管没有皇宫大院,锦衣玉食的前程,像你说的,总算是个寒窑公主吧!这寒窑的皇帝也是帝王,也是要给孙女办满月的,但小办还是大办,你自个儿拿主意,我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
聊二爷不加思索,闭着眼睛说道:“即是投了缘来的,自然是要尽我所有了!我明天就出去找营生干,好在还有几家饭馆儿在请我,我随便给谁干一个月也够了。”
聊二婶说道:“你乍回来,尽忙玉妹的事了,大龙的事要忙完,就该办小龙的婚事。那小梅子在咱家一晃也住了三年,中学是你供的,会计培训班也是你出的钱。她妈是我的表妹,我这表妹夫虽在天津也是干勤行的,却没你的身价高,两个儿子还靠他养着。我大姨儿没儿子,全指望她这姑爷挣的仨瓜俩枣钱,一家人饥一顿饱一顿,不是穷谁肯把女儿提前让婆家供养呢!再说小龙和她情投意合的,到了干柴烈火的年龄,即使孩子们不越雷池,咱们这做父母的也该为他们算计算计了!”
聊二爷说:“这小龙就不像我的脾气,我说过,干临时工挣钱多,而且不是低三下四的奴隶。他可好,非要到大饭店去转正,辛辛苦苦干一个月才能给几张人民币?干了几年如今该娶媳妇了,光办这喜筵他的钱都不够!”
聊二婶儿反驳道:“你的心里就只记着雪莹,仿佛大龙、小龙就不是你的儿子。这小龙倒像我,凡事有个忍耐,这大龙是和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又是你的徒弟。这几年单干,我哪天不是提心吊胆。夜里就怕听到门铃响,这一响,准是又和饭店掌柜的闹翻了,连工钱都不拿,就卷铺盖回家了。近时我更是心惊肉跳的,他娶了媳妇,有了孩子,老子也不能大把大把挣钱了,再这样仰着脸做人,哪家掌柜子敢雇他?咱们老两口子一旦落在他们手里,那还吃得上饭吗?”
聊二爷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莫给儿孙做马牛。可女孩子就不一样,天生娇弱,经不起挫折的。凡是个男人,就要懂得保护她们。至于我,且轮不上让儿子养活。倒是这两个不争气的,一个三十,一个二十五岁了都不能独立。”
聊二婶儿叹口气道:“你也睡吧,明天还得找事干呢,不论在哪朝哪代,谁会白养你呢!”
这一个月时间如流水一去不返,柳家哪管外面的世界发生什么,全力以赴忙着给玉妹筹办满月的事宜。满月这天,聊二婶儿就像办天大的事,看看马蹄表才四点钟,她忙穿衣下铺,摸黑说道:“老爷子,今天客人多你也少睡会儿。”
聊二爷一动不动地说道:“我顶多再睡半个钟头,误不了事的。”
聊二婶儿捅开煤球炉子,烧开了水,把灯盘儿放在小南屋外的窗台上,那面跟了她几十年的小镜子里闪出一张五十岁出头的脸,那张没有一丝多余赘肉,白净面皮,亮得就是在黑暗中也泛光泽。那两只黑葡萄的眼睛闪出智慧,没留下岁月摧残的人老珠黄。聊二婶儿每逢遇到别人夸奖她面带芙蓉色,神采奕奕,不显老,便自豪地说:“感谢上苍,是是上苍给的光亮。”如今正是六月天,她想,人的气味儿是最能体现人品的高低贵贱。便在梳得一丝不乱的头发上,多洒了几滴桂花油,聊二婶儿把自己打扮得头光面净,再穿上那身接客的新竹布色单衣裤,系上围裙,就忙活开了。
翠芹一大早就把大嘴和两个女儿赶出那小西房,嘴里还不停地说道:“玉妹办满月,咱们一家要像办自己的事儿,张罗在前面。一会儿,大嘴去帮厨,玉云,你是大姐,也是玉妹的大姐,你没听说吗?远亲不如近邻!这些年,每逢家里揭不开锅,只要二爷爷回家,看见外院西屋门口的炉子是灭的,还不是把手里的面顺手就送到我手里,再从衣兜里掏钱,让我去买劈柴和煤球。多少次里院的二奶奶都没看见,又送双份的。我不能瞒着,说二爷爷也刚给了,这份您就拿回去吧!二奶奶不但不生气,反说,我还是送到他后头了,他心里要怪我没长眼睛。都留下吧!好歹我的日子比你好过些,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大人还能忍饥挨饿,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经得起呢?都是穷人,穷不帮穷,谁照应?
可你那大姨,明明嫁给了有一整条街的饭铺、商行。金砖、元宝屋子里到处是,可她就怕我去她家。生怕我去跟她借钱,我一念穷,她就会说,谁让你嫁人图人品不图钱呢,这时候知道钱是好东西了,我可谁都不能给。你也知道,你姐夫是有好几处外宅的,没把心思都用在我身上。我虽是原配,明挣的家业都在我手里,可他暗里拿多少钱去养姨太太,去八大胡同逛窑子,我拦不住。我只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钱我可不嫌多。当初我图的就是钱,尤其是城里人,没钱就连猪狗不如。任凭我的金砖生锈,元宝长毛,我也不会用来行善。我吃香的喝辣的是我的造化,你填不饱肚子,养不活孩子,是你自作自受。你想想,还不是柳家是咱们的亲人,这时候咱们没钱送礼,还不出出力?”
玉云说道:“妈,不用您说我也会去帮忙的,二爷爷、二奶奶从来都是疼爱我们的,有好吃好喝总要给我们留。玉叶,跟我进里院问问二奶奶,看我们都能帮什么?”
李大嘴进了里院,聊二爷和两个徒弟已经在临时搭的厨棚里忙得不可开交,大嘴对聊二爷笑道:“二爷,我到底还是晚了!您的两位高徒比我提前了!今天,我是不能鲁班门前弄大斧的,干脆就摘菜、洗碗吧!”
聊二爷头也不抬,边和面边笑道:“你哪能和他俩比,你是有媳妇缠着,睡过了头本是常理。不过你向这哥俩学学,不算小瞧你,他们俩可是办国宴的。”
大徒弟赵高忙说:“李哥,那是师傅抬举我们哥儿俩,有好地方,好差事紧着我们,要是师傅出马,我们做的菜就摆不到桌面了!”大嘴边摘菠菜边说道:“勤行里尽人皆知,二爷可不是摸个脑袋就收成徒弟的,我是二爷看着长大的,可我就近水楼台不得月。”
聊二爷说:“大嘴不必记恨我,做一个好厨子,也要和江湖上那些剑客一样,不是光会蒸两个馒头,炒三盘菜就万事大吉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学无止境。天赐五谷,配以菜蔬,可常人只是将五谷、菜蔬,生做成熟,权作充饥而已。一个好厨子就不能像常人做饭,只为填饱肚子。你迷恋家室,随遇而安,要在勤行立头牌,把饭菜做成色、香、味、形、俱全,不吃一番大苦,不耻下问的求学,天南地北的见识,加上特有的灵性,那才有资格将自己的本领摆到席面上,任食客品尝,无可挑剔。所以我说你那些本事,在小饭馆儿混饭吃是足够了,只是摆不到大雅之堂。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呢?”
厨棚里,聊二爷手不停,嘴也不歇着,不厌其烦的教导下辈。那聊二婶儿打扮得黑油油的头发,一丝不乱,脑后梳着一个发鬏,白净脸上浮着胭脂般粉色,端着主人的架式,满面笑容的接待宾客。来的客人比请的要多,金家小院儿,除了金家那三间北屋和前院大嘴那间小西屋,里院小南屋坐满了人,院子里也站满了人。只见小梅子,翠芹和十岁大的玉云,六岁大的玉林,都在忙不迭的穿梭在人群中,端茶递水招待客人。这些客人有的是街上的近邻,知道柳家办满月来送贺礼的,有的送过礼就不久留,故聊二婶儿迎送不迭。
正忙碌热闹时,忽听门铃响,进来一对青年男女,刚才还喧闹不停的金家小院儿顿时鸦雀无声,所有客人的眼光都目不转睛地集中在这对男女身上。只见这男青年二十八九岁,一米八的身高,穿一身笔挺的白西装,黑亮皮鞋,浓黑的头发,梳成分头型,浓眉大眼,鼻直口正,十分英俊,温文尔雅,笑容可掬。他一手向客人们招手问候,一手揽着那年轻女子的细腰,显得落落大方。只见那女子,二十岁出头的年纪,身材纤细,一米六零的身高,穿一件粉色戴小花的织锦缎旗袍,细嫩的白皮肤,玲珑精致的五官,棕黄色的头发烫成大波浪,棕黄色的瞳孔,闪出柔美羞怯的光泽。就听人群里有人赞叹,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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