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真相

　　

　　五月末，阜都开始变得阴雨绵绵。这几日云归和二哥也都待在家中，于是三个人便整日一起坐在窗下下棋闲谈，日子过得温馨惬意。我看着他们舒展的眉头，听到他们爽朗的笑声，总是忍不住翘起嘴角。那时我还不知道，这样的时光将永远都不会再有。

　　一天下午，外面下着大雨，云归和二哥正在下棋，我坐在一旁观战。下人来通报，说有人来找云归。云归让我来接着下，便出去了。

　　白子本是占了上风，可是下了没多久我就输了。

　　二哥看着棋盘：“小妹，这些年，你的棋艺可是一点长进都没有，连我都下不过，到了云归那儿，不知道你可以走几手啊。”

　　我伸手将棋子搅乱：“哼，你和云归都是，从来都不肯让着我。”

　　二哥摇头笑道：“你呀，如今都多大了，还要别人让？你以为谁都会像孟珂一样让着……”

　　他的话猛然顿住，我捏着棋子的手也是一下子僵住。那个人，已经不能再提了。他如今是楚国新的太子，而我是他已故的侧妃，世事荒谬至此，还要如何去回忆呢。

　　他叫了我一声，我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紧紧捏着那枚棋子。我的手无力地一松，任它掉落在棋盘上。二哥将棋子慢慢收进棋盒，声音变得有些低沉：“母亲以前说过，棋主征伐，虽暗藏行军布阵之道，却总是带有戾气的，并不适合你。但这也没有什么不好，有二哥在，那些心思九曲的算计，你永远都不用去想。”

　　我看着他沉静的脸色轻轻地点了点头，心中却似堵了什么一样难受。他性格磊落直爽，又哪里适合他们如今替宣碧梧做的事。

　　这时，外面有人来找二哥，他嘱咐我待在房里，也出去了。于是一下子就剩了我一个人。

　　外面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只剩下一片雨落的声音和飞溅的水花。我独自一人走出屋外，沿着回廊信步走着，享受这初夏雨凉。

　　转过一个拐角，就隐约听见有人声。原来已经到了云归的书房这边了。我正准备转身离去，却听见书房门口有人说道：“今日我也就告辞了。楚兄如今选尚公主，日后可别忘了兄弟们啊。”

　　“选尚公主”四个字炸得我脑中嗡的一下，一时间只觉得脚下发软，像是踩在棉花上一般。我靠在柱子上，脑中纷乱一片。恍惚间，想起很多被我忽略的细节。那夜他说，如今情势艰难，我们都不得不牺牲很多东西。之后，二哥也突然对我说皇室之人都太过理智。原来，那天晚上他们的对话是这个意思，我居然还一直等着他来和我说他想娶我。

　　我想我其实是想要逃走的，但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反而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书房里光线晦暗，云归正闭着眼坐在案前。窗不知何时已被风吹开，吹得纸张落了满地。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睁开眼，神色歉疚而哀伤。这样咫尺之间的距离，却隔着此前七年岁月，家仇国恨、淋漓鲜血。他说的牺牲，我瞬间就都懂了。我们除了这份感情，又还有什么可以牺牲呢？

　　我此时心下已经清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只要你解释，不管什么，我都相信。”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只是短短片刻，却让我觉得无比漫长。他终于说：“好。”

　　他的嗓音带着淡淡的嘶哑，一句句地解释：“姜帝沉疴已久，只怕也就是这两三年的事了，一旦山陵崩，新党就会前功尽弃。如今赤国还未完全平定，南沧不久也将有战事，这是我和许临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机会了。长稽公主在此时逼我答应联姻之事，也是无奈之举，不然姜帝凭什么信任我和许临两个人呢。大事一成我便与公主和离，届时，姜国尽在他们姐弟二人手中，而她将会兑现承诺，让我统领姜国大军，他日决战楚国。”

　　他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冷静理智的考量后得出的结论。一步步，算计人心世情，算计几国天下。不容我反驳，也没想过要反驳。我只是带着浅浅的微笑，安静地听他说，仿佛说的不是残酷的现实，而是一个甜美的故事。

　　我看着他的眼睛，只觉得那样深，那样沉，如同无星无月的夜空。我这才明白，当年他只是将这样的一面都藏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而仅仅把温暖轻松的笑容留给了我。但此刻，他将那些在年少天真崩塌之后，一点点构筑起来的坚强、隐忍，全都放在了我的面前。那样真实，也那样残忍。

　　他的眼中是沉重的哀伤：“乐儿，我常常想起云城那个雨夜。那一夜，三月三日春正好，却突然下起今日一般的大雨。那一夜，我输给自己的弟弟，叔父，还有……”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继续道：“我输了天下输了你，输一次便失去所有，但是这一次，我一定要全部都赢回来。”

　　我努力露出一个微笑：“这么多年了，我似乎是一直在等待、喜悦、失望之间循环。从十三岁时你向我许诺开始，我就在等着嫁给你，已经等得太久了，也就不怕再等几年了。你有身为孟氏的骄傲，有男儿骨气，如今却不得不让人以为你依靠一个女人，你做这样的选择其实也很痛苦，我都明白的……”

　　他突然抱住我，阻止我说下去：“乐儿，不要再说了。你这样说，不是让我更加愧疚吗？”

　　我忍着将要落下的眼泪，继续说道：“云归，我与二哥也有很多愿望，我们想回到临州，想为亲人报仇，想救出母亲。这些都要依靠你来实现，所以不要犹豫，一直往前走吧。我会等你，等到你说的那一天。”

　　曾经在楚宫我一直都在学习怎样成为他合格的妻子，而如今我终于做到了我被教导的那样——宽容与忍耐，陪伴并鼓励——可是我的心却那样的疼，没有人教过我应该如何来安抚自己。

　　从书房出来时雨已经停了，却依旧是愁云惨淡，雾气朦胧。

　　原来自己也可以表现得这样平静，但这平静只是故作的坚强。等待总是经不起变故，而希望很容易变成失望。未来变得更加渺茫无期，可我还是忍不住想要成全他，成全他的抱负，他的不甘，他想要的一切。他这样的人，本就该像当年一样紫袍金冠、神采飞扬，站在万众瞩目的地方接受众人的仰望和臣服。

　　我沿着回廊慢慢地走回去，到房间时看到二哥独自一人坐在窗下，不知在想什么。我走过去，就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微笑着唤他：“二哥。”

　　他的神色是哀伤的，显然已经知道了刚才发生的事：“看着你这个样子，让二哥觉得很难过，甚至希望你可以像小时候一样哭闹一场。”

　　我的笑容慢慢变得惨淡：“二哥，以前母亲就教我们，遇事要理智考量。如今我已经学会了，不好吗？”

　　他的神色又暗了几分：“你不要怪他。他这些年身上所背负的东西，远远超过你我。这些年我一直待在他的身边，看他如何一步步几经起落走到今天，那些艰难都没有让你知道。且不说当年楚宫的事，就说来姜国的三年，从普通兵卒到今时今日，有多少的苦思算计，又染过多少明里暗里的鲜血。执念和现实逼得他不得不理智地考虑任何事，所以有时候无法优先考虑你……”

　　我轻轻点头：“我不怪他。二哥，你们一定要赢。”或许，我已经习惯于这样被动的等待了。何况这一次我所面对的不是命运，而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不能抗争，只能陪伴。

　　“小妹……”他语声有些哽咽，“委屈你了。相较于这种朝堂上的明争暗斗、阴谋诡计，我倒宁愿在战场上痛痛快快地打一场。可我不能看他一个人，我必须要帮他。”

　　“我明白的。”我说，“二哥，我说过了，我不会怪你们的。”因为我知道对二哥来说，血缘上云归是他的表兄，情分上亦是生死兄弟。

　　那一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恍惚还是很多年前，我出宫回许家祖宅的那日。云归一直送我到宫门外，十七岁的他，褪去了初识时的稚气和单纯，带着少年的傲气与锋芒，站在城门猎猎的寒风里对我微笑。我低着头，看风吹起他紫色金纹的长袍，和我风帽边缘一浪浪漾着的白狐毛。他说：“乐儿，桃花开了，我就来娶你。”而我俏生生的立在风里，略带娇羞一如含苞的桃花。

　　第二日，我叫来婢女，撤下珍珠绡纱的帘幔，换过雨过天青的窗纱，将房间的布置陈设全都改变。那些太容易让我恍惚的旧梦般的空间，还是不要存在的好。在时光中，谁都无法保持当年模样。

　　天已经放晴，外面一片阳光明媚。我只想静静的坐在房间里，可是连这样的安宁也不可得，几日间家里突然多了很多客人，送礼贺喜，连后院都能听到那些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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