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寿宴
五月上旬的一日,我正在院中打理我种的几株兰花,听见外面有人叫我,转身就看到宣逸正从门外走来,锦衣华冠,行动间佩玉瑽瑽。我不禁在心里笑,还是第一次见他穿得如此正经。
他道:“今日是郑国公的寿辰,你和我一起去吧。”
“二哥他们已经过去了,我一个女孩子去做什么呀?”我笑着打趣他,“而且,殿下不是最讨厌这些应酬吗?郑国公该是个多了不起的人物啊,竟然让堂堂旭王殿下这么热心。”
他却突然低头看看我种的花草问道:“你家乡是芜城?”
既要改头换面,身世来历自然是要换的,如今我们的家乡是姜国北方边境的芜城,因为那里临近楚国,口音也与楚国相近,而且云归他们也在芜城做了周密的安排,但是此时听宣逸这么问,我还是不由得心里一紧,难道是发现了什么?
我抑制住心里的慌乱,道:“是啊。芜城怎么了?”
“芜城确实离阜都挺远的,可你也不至于这么孤陋寡闻吧。郑家是姜国世家之首,郑国公是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他做寿,谁不想去。”他摇着手里的折扇,一脸嘲笑的表情。
我松了口气,是自己太紧张了。我道:“这么热心,只是为了给郑国公贺寿?我才不信呢。”
他用扇子敲敲我的肩,笑得一脸得意:“你知不知道,今天孤竹会去弹琴啊。这么难得的机会,你不去?”
我吃惊不已:“啊?孤竹怎么会和郑家这般官族贵阀有来往?殿下你少骗我。”
“郑国公之孙郑光弘和我们是好友,孤竹也是看在他的面子上被邀请去弹一支曲子而已。你要知道这弹琴也需知音,今日所到之人皆是姜国最有修养才华之人,这样才不算辜负了孤竹那样好的琴音。若是给那些全然不通音律的贩夫走卒听,岂不是可惜?”
贩夫走卒、不通乐理之人也定然可以被孤竹的琴音感动,而那些佩金带紫、出生故家之人却未必就听得懂孤竹的琴音,更何况孤竹也未必会在乎这些。我在心里暗暗这样想,嘴上却什么也没有说。他生于帝胄皇族,有这样的想法也是自然。
他看了我一眼,问道:“怎么,很想反驳?”
我摇头,吩咐人把修剪花草的工具拿走。
他却一笑:“其实,我也不理解孤竹为什么会这么做,所以就姑且这么想吧,或许日后你可以明白。”说完,他站起来问道:“你到底去不去?”
我忙答道:“我去,我去。”既然是郑国公做寿,我便是自然要去的,不是因为郑国公的身份,而是有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
我进屋换身衣服,这才随宣逸一起出去。
我们从侧面进了郑国公府,刚进去便有一个年轻男子迎了出来,文质彬彬的模样,对宣逸规规矩矩施礼,笑着道:“光弘来迟了,殿下恕罪。”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郑光弘,只觉得他清爽干净,与那些世家纨绔多有区别,但也并未多加在意,几年以后才发现,有时候哪怕是擦肩而过之间也藏着命运的深意,无论这深意是好是坏。
宣逸摇着扇子直摇头:“又没有外人,何必这样多礼,我就最见不得你这个样子。”
郑光弘道:“殿下就不要打趣我了。这不是在家嘛,要是被祖父知道我不知礼数,定要责罚的。”
宣逸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向郑光弘介绍我道:“这位是许姑娘。”
宣逸只说了这么一句,郑光弘也没有多问。大家分属新旧两党,说了身份,反而尴尬。
正在这时,就听见外面有人通报说太子到。
宣逸对郑光弘道:“你去吧,不用顾着我了,等会我自去拜见国公。”
郑光弘歉然对我们道:“孤竹已在后院,二位可以先去找他,光弘随后就到。”说罢匆忙转身朝前院走去。
宣逸立刻拉着我往另一个方向走。
我拉住宣逸道:“殿下,你带我去见太子好不好?我从小地方来,没见什么大世面,这么好的机会可不想错过。”
他鄙视地看着我:“有什么好看的?他虽也长得不错,可是和我比起来可差远了!”
我笑道:“是么?我可听说太子殿下是出了名的相貌出众啊。”
他故作不屑地道:“那是他生的比我早,多出了几年风头。”
我看着他,什么也不说。
他终于无奈地道:“反正我不去。太子既然到了,过不了片刻阿姐也会到的,被她抓住,就别想轻松了。我在刚刚经过的那个亭子里等你,你远远的看一眼就成了,赶紧回来。”
他的回答正中下怀,我露出一个十分遗憾的表情,然后与他道别,转身向郑光弘的方向追去。
郑光弘一边走一边疑惑地问道:“许姑娘这是?”
我道:“听说太子殿下风度翩翩,今日机会难得……”
他显然被我直白的话惊到了,却还是笑着说:“姑娘还真是……好雅兴。”
我也笑着道:“呃……好奇心而已。不必顾及我,等会我自去找旭王殿下。”
此刻前院张灯结彩,甚为热闹。郑光弘歉然与我道别,然后走向了正厅的方向。我刚在众人中间找了个不太显眼的位置,就看到门口有两个人走进来。
左边的男子身穿暗红金纹长袍,长眉凤目,周身上下散发着高贵凌厉的气势,令人不由得臣服。这人必是姜国太子宣恪无疑了。他的右边还有一位男子,相貌亦是甚为清俊,想必就是排行老四的端王宣凌。
郑国公从里面迎出来,虽皓首庞眉,却依旧精神矍铄。太子的外祖父和郑国公是同胞兄弟,又亲上做亲娶了郑国公的孙女为正妃。
宣恪的姿态放得很低,道:“恭祝国公福寿无双。国公亲自来迎,让恪这个做小辈的如何当得起。”他笑起来,眼睛微微眯起,像一只狐狸。
郑国公笑得红光满面:“君臣之礼怎可废,殿下折煞老夫了。”
这时,只听一声“长稽公主到”,宣碧梧着一身海棠红对凤纹的长裙,从门口迤逦而来。刹那之间,众人的目光又重新集中到了门口。
想来宣碧梧一到,又是新一轮的场面话,我甚觉无趣,便趁着这个时机悄悄离开了。
国公府屋宇错落、回廊曲折,我仔细观察建筑的结构,辨别了大致的方位之后,便开始向里面走,打算摸清府中的大致布局和道路,以备日后之用。今日府中之人甚多,即使在府中随意走动也不会惹人怀疑。天色转黑之时,我已经将府中大概的情形看得差不多了,心想跟着宣逸或许可以到内府中看看,便忙去约定的地方找他。
等我到达和宣逸约定的亭子时,并没有看到他,想必是他等得太久,已经离开了吧。府内灯火迷蒙,宾客都在前院中宴饮,我所在的地方只剩下我一人。
这时,我突然听到了琴声。
我环顾四周,只见前方一座高阁上设置了一张琴台,一人端坐琴台之后,白衣墨发随风轻扬,于这灯火映照间似有万千流光飞舞。他横琴而奏,拨弄琴弦的手在那光芒里显得几乎透明。这人不是孤竹又是谁?高楼一曲,唯有音传四座,倒也真是洒脱。
原本喧闹的府中,顿时变得安静,只余琴声幽幽。那琴声明快清绝,仿佛可以荡涤人的灵魂,听之只觉世间万般烦恼皆可抛于身后,只剩此刻风恬月朗,太平安乐。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他的琴声,琴音里全是欢愉之音,很像那一日他温暖干净的笑容。全然不同的琴音,全然不同的性格,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实,哪一个才是虚幻。
一曲终了,仍觉余音绕梁。楼上的灯骤然熄灭,他拿起琴转身消失在高阁的一角。
我来不及多想,急忙向外追去。
长街上昏黄寂静,白衣男子正牵着马缓步前行。身后的府宅中已经恢复热闹,欢歌笑语隐约可闻。我停下脚步,只觉得此情此景是那样的寂寥。
听见我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我复又向他走去:“没想到孤竹会来这儿弹琴。”
他抬头看一眼墙内的璀璨灯火,唇边有清浅的笑容:“偶尔看看这红尘热闹,也很好。”说完,他便转身慢慢走向浓重的夜幕。
红尘热闹么?我站在那儿,也如他刚才一般遥望墙内,此刻云归和二哥也在那喧闹的人群中吧。
我收回目光正要向门内走去,就看见宣逸和郑光弘站在门口。郑光弘向我走过来,宣逸则快步向孤竹离开的方向追去。
郑光弘歉然对我道:“许姑娘,今日招待不周,请莫见怪。”
我笑着摇头:“公子千万别这么说,是我唐突前来,又礼数不周……”
我们正说着,突然听到宣逸的声音:“孤竹,你别走。”
只见宣逸已经追到了孤竹,站在孤竹的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我和郑光弘也忙向他们那边走去。
宣逸笑着对孤竹道:“就知道你弹完了就会走,特地到这里来截你。”
“抱歉。答应你们的事我已经做到了,但我并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也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孤竹说得很直白,却也没有生气的语气。
郑光弘忙拱手为礼,道:“是我强人所难了。”
宣逸道:“好了好了,你们就别啰嗦了。本王已经决定,今晚我们去碧影山喝酒去,谁都不许拒绝。”
郑光弘道:“我准备了一坛三十年的沉香玉液,就当是我赔罪了。”
孤竹看着他们两个,终于无奈地笑着点头:“好吧。”
“那我这就让人把我们的马牵过来。”说罢,郑光弘快步向门内走去了。
我对孤竹和宣逸道:“我就不去了。要是不在二哥他们回去之前回家,准得挨骂。”
宣逸得意地笑着道:“我已经让人去通知你二哥,告诉他今晚你不会回去了,明天一早保证送你回家。”
我和孤竹的眼神对上,然后同时无奈地笑了,他应该也和我一样在心里感叹吧,宣逸真是太任性了。
宣逸突然问道:“对了,你刚才去哪里了,怎么都不见你的影子?”
我假装尴尬地解释:“呃……我迷路了。”
宣逸噗地笑出了声:“半个时辰都没找回来,实在是……天纵奇才,佩服佩服。”
我们说话的时候,郑光弘和几个下人已经将马牵了出来。此时城门早已关闭,但有宣逸在,我们顺利地出了城,然后向碧影山而去。
宣逸和郑光弘二人兴起,说要比试骑术,看谁先到碧影山,便一加马鞭在月光下飞驰而去。
孤竹道:“别去管他们,我们慢慢走就是了。”说罢,他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我。
我接过打开来,只见里面放着四个绿色的糯米团糕。
他道:“你晚宴定是什么都没吃吧。今日来时路过一家店,看这点心做的十分精致,就买了一盒,正好派上用场了。”
“我倒是真有些饿了。”说罢,我也不和他客气,拿起一个放进了嘴里,软糯清香,又不甜腻,十分可口。
我吃完了团糕,这才加快速度向碧影山而去。
我们到时,宣逸和郑光弘早已在楼上的小厅里摆好了酒桌,小厅三面都是大窗,此时明月从西面射进来,格外妩媚温柔。
宣逸随意坐在坐垫上,一只腿立起来,一副浪荡子的样子,好不容易今日穿得这么正经,此刻方才现了原形。郑光弘端正地坐在宣逸的旁边,微笑着看着我们进来。
不待我和孤竹坐下,宣逸已经挽起袖子道:“你们太慢了,光弘快倒酒,馋死我了。燕射投壶、赋诗联句什么的都不要,今日我们要豪放一回,划拳怎么样?”
郑光弘略一思索,笑着对我们道:“那我们就来个‘七星赶月令’吧。”说罢,他在中间的托盘上摆了七小一大八个杯子,分别斟满了。
见我疑惑,坐在我旁边的郑光弘解释道:“就是大家划拳,输的人喝酒,从小杯喝起,最后输的人就要喝掉大杯。划拳姑娘会吗?”
我摇了摇头。
郑光弘道:“那我仔细给姑娘讲解一下。”
我还没有说话,孤竹道:“我也不懂,你还是连我一起教了吧。”
郑光弘一脸吃惊的表情。
宣逸大笑着推了郑光弘一把:“和人撸着膀子划拳,一看也知道他们俩都没干过。”
郑光弘给我们解说了规则,这才正式开始。
前面七杯孤竹只饮了一杯,我们三个却都各喝了两杯,最后的大杯时我输给了宣逸,看着那满满的一杯酒,我心里暗暗叫苦,又不想扫了大家的兴致,正要端起来却被一只手拦住了。
孤竹端起那一大杯酒,笑道:“如此美酒,这杯且让与我吧。”
那之后,我们便一边说话一边行令。许是看出了我不胜酒力,孤竹总是不时地帮我饮几杯。等到明月西沉时,那一大坛酒已经只剩下了一点点,孤竹虽然一个人喝了双份,却依旧不见半分醉意,宣逸和郑光弘却早就醉了,口齿不清地开始彼此揭小时候的短,说到一起逃学被先生抓住之类的事,更是两人一起拍着桌子大笑起来。孤竹无奈地站起身来,和我打了个招呼便下楼去了。
宣逸和郑光弘不知道说到了什么,一人拿出一管玉箫,一人拿出一个陶埙,竟然合奏起来。虽然二人都喝醉了,但这一首“关山月”却十分动听,箫声婉转轻柔,埙音浑厚低沉,二者相辅相合,既有雄浑之音,又有悲怆之调。我心想,等孤竹回来,能够三人合奏那才完美啊,可是直到二人一曲吹罢都不见孤竹的身影。这边宣逸和郑光弘放下了手里的乐器,愈加兴奋起来,拉着我继续划拳。
与他们喝完了最后一轮,这才见孤竹走上来,手里端着一罐醒酒汤。他拿开我们面前已经见了底的酒坛,然后给我们一人倒了一碗汤。宣逸和郑光弘喝完,或许是醉得不行了,竟然合衣往地上一躺,就那样睡着了。
孤竹对我道:“你到里面去睡吧,我已经收拾好了。我给他们拿被子来,然后去那边的榻上睡。”
我说:“真是抱歉,打扰你了。”
“今晚开心吗?”他这样问,眸中漾着温柔的笑意。
我轻轻点头:“嗯,开心。”
他笑着道:“那就学学他们。”
我看了看地上心满意足睡去的两个人,也笑着向孤竹点了点头。这样一个自在任性、酣畅淋漓的夜晚,我怎么可以辜负?
来到阜都的这段日子,我觉得自己终于过上了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应该有的生活,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有一份甜蜜的爱情,有几个可以纵马醉饮的朋友,寸寸光阴里都浸着蜜,透着暖,会让人忍不住迎着阳光仰起脸,幸福到想要张开双臂转圈。
那一刻我满心欢畅和满足,以为这就是我在地覆天翻之后终于求得的岁月静好,却不知一切不过一场绚烂的花事,我只顾着沉醉其中,不经意间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起了风,落了雨,满枝芳华早已谢了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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